34

何鹿其實沒有聽清老鬼說的要求，但這并不影響此刻她柔順地合上眼睛。

混雜着酒氣的喧嚣漸行漸遠, 她的全部注意力被眼前清幽的淡香, 和撫上臉頰的手掌吸引。

閉上眼後, 視線轉暗，感官在周遭的喧嚣與眼前人的片刻安靜中拉扯到無限放大。

後腦被向後移的手掌扣着往前一挺。

她跟着動作仰起臉。

嘴唇忽然被微涼的觸感擒獲。

輕輕柔柔地，來回碾磨，鼻尖若即若離的蹭一蹭，後退, 在上前蹭一蹭。

溫柔又缱绻。

喧嚣在沉默中消逝, 好像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只剩近在咫尺的鼻息。

好似混沌的腦子被人滴了清涼油。

何鹿在這一刻徹底清醒。

她近乎慌亂地不敢睜眼, 又怕如雷作響的心跳會被那麽親近的莫祎祎聽見，就一直緊緊閉着眼睛, 到後來緊張到唇舌開始打顫。

雙手攥着沙發皮, 一刻不松。

旁邊圍觀的老鬼驚呆了，他沒想過一個女人吻另一個女人竟然可以纏綿至此，卻沒有一分情-色。

其它男人不僅有驚訝, 更是興味地欣賞起眼前一幕。

而女人，在昏暗的光線中，被莫祎祎用手掌托着何鹿的臉，以及兩人親吻時圍繞她們的那股湧動的暗流, 硬生生看到紅了臉。

只有莫邵文在沒人注意到的地方，輕輕嘆了口氣。

莫祎祎這一吻，既投入又克制。

投入在自己完全沉浸于吻中, 克制在她的吻一直停留在唇面，沒有深入，怕吓到何鹿。

總歸是意外。

她最後吻住何鹿的上唇抿了下，緩緩直起身，托在後腦的手往前，拇指撫了撫女孩的唇瓣。

落下的眼神跟着褪去情-欲，眼珠黑白分明。

她伸手，溫柔地捏了下何鹿的臉蛋，笑容戲谑到坦坦蕩蕩：“瞧瞧你的手氣。”

說完轉身，給自己拉開一罐酒，喝下大口，舔去唇面的啤酒，再放回桌上。

她看着衆人。

“小朋友喝醉了，我得先帶她回去，下回咱們再多聚聚，今晚麽，就抱歉失陪了。”

走出酒店大廳，陰寒被風帶着刮過來。

何鹿被那一吻激得酒醒了大半，這會兒冷風一吹，更是徹頭徹腦的神志清醒。

停車場在室外，兩人靜默地走着。

路不遠，在一條小道上，兩旁的樹葉被風吹出沙沙的響聲，在幾近寂靜的時刻，顯得尤為清晰。

何鹿悄悄擡手，撫着自己的嘴唇，怔然地想，她還來不及否認自己對莫祎祎的感情，沒想到上天就以這樣的方式讓她認個清楚明白。

她側過頭，看了眼身旁，莫祎祎別過臉，正看向別處，似乎不願意看她這邊。

她，她果然是直的……

所以和一個女的接吻才這麽不自在。

何鹿幾欲心碎地想，可我原本也以為自己是直的。

遲來的自我認知和莫祎祎此時似乎逃避的态度，讓何鹿更加無所适從。

她黯然垂下眼，眨了眨，眼眶好像有了點濕意，她擡手抹了一下。

“怎麽了？”

何鹿垂着臉，用力眨巴眼，聲音含混地說道：“沒什麽有東西吹眼睛裏了，我揉了下。”

“我看看。”

下巴被指尖勾着往上一提。

何鹿又開始感到慌亂，生怕剛才沒擦幹淨，被看到淚痕就糟糕了。

被看到像什麽樣？

以後在句句那裏，自己就是喝醉就撒酒瘋飙淚的形象了。

才不要。

“我，我沒事……”

“眼睛睜着。”

何鹿不掙紮了，聽話地睜着眼。

上下眼皮被指腹壓着分開，眼前的臉湊近，又是一點點放大，何鹿心馳神漾，一秒穿回在KTV的那個瞬間，當時她也是這樣的角度看着莫祎祎朝自己靠近。

她看着她微微張嘴，那張幾分鐘前曾那麽親密的嘴唇微微張開，呼出一口氣。

“好點了嗎？”

很多事根本不需要猶豫。

幾乎在她的話出口還未落地的瞬間，何鹿自覺仰起臉，依舊睜着眼睛，雙手搭在她的腰上，看着眼前人說：“再，再吹一下，還沒好完呢。”

莫祎祎一愣，不疑有他，嘴唇微張。

何鹿從善如流地閉上眼。

她想，我這麽卑鄙，一定會遭報應的叭。

“滴——”

房門刷開，莫祎祎一手扶着何鹿, 一手推門, 等兩人進去, 反腳勾上門。

“砰！”

被扶的何鹿眯起的雙眼，睫毛微微顫抖了下，不禁悄悄吞了口口水。

她的酒醉早在那一吻後散了。

只是——

她還有些無法面對剛确認了自己的心态，就立馬和心儀之人接吻的事實——竄天炮也沒這麽快吧！

酒店房內的燈被按開，陡然明亮的光線刺得她眼瞳微微瑟縮, 之後閉得更緊。

剛好落入按開燈後望向她的莫祎祎眼中。

莫祎祎踟蹰了會兒, 問道：“你……醒了麽。”

何鹿眼睛閉得更緊：“……”沒有！

要不是怕裝睡被發現，何鹿恨不得搖頭否認自證清白。

緊閉的眼皮上, 忽然落下一道柔軟的觸感，細膩溫和的溫度, 應該是一根手指的指腹, 輕輕撫着眼皮，沿着肌膚往上，摸到因閉眼而微微蹙起的眉心, 一字來回輕輕揉了揉，撫平。

随之而來一道聲音：“沒醒啊，你夢見了什麽，眉心皺這麽緊……”

這道聲音是何鹿熟悉的, 語氣卻幾乎沒聽過。

輕聲呢喃中，糅進了不知名的情緒，像是覺得逗趣又像在嘆息。

但很溫柔。

何鹿幾乎要沉醉在這道聲線中, 身體無意識放輕，搭在肩頭的腦袋将将要往下滑，而後被穩穩扶起。

她又聽見一聲輕笑。

“小醉鬼，軟得骨頭也沒了麽。”

又是一道更為溫柔的聲線。

“……”

嗚嗚嗚怎麽能這樣撩一個醉鬼，太犯規！

何鹿起先還試圖以喝醉不方便為由，讓莫祎祎扶着自己，才能有堂而皇之的親近，這會兒突然又覺得自己在找罪受——

今晚注定是睡不了了。

莫祎祎自然不知曉何鹿這點小心思，或者說，沒想過何鹿會對自己用上小心思。

她将何鹿扶到床上，放好枕頭，掀開被子，給何鹿簡單脫了外衣和靴子，再蓋上被子，掖了掖被角，待枕頭上只露着一張臉，才笑了笑，輕輕按按她的額頭，就要轉身離去。

身後傳來一聲弱弱的喚聲。

“句句……謝謝你送我回來。”

莫祎祎回身，幾秒前還睡着的人這會兒卻睜着眼，她走去床邊坐下，說：“怎麽突然醒了，是不是頭還難受？”

何鹿微微搖頭：“沒，我喝得不多啦。”是真話。

莫祎祎嗤聲一笑，伸出食指點上她的眉心：“是誰醉到走路都不穩，要人扶回來？不認賬了？”

何鹿抿着嘴角，不說話，心說那不是為了能讓你扶我嘛。

“以後不許再偷喝，哪兒來的毛病，女孩子喝這麽醉很危險，知道麽。”

何鹿幾乎是脫口而出：“那是因為對你。”對別人我才不這樣。

後半句，她硬生生吞了回去。

莫祎祎愣了愣，心裏攀爬起莫可名狀的情緒。

這麽相信，是該高興滿足還是說她單純呢。

“對我也不行。”

莫祎祎注視着她，神色在床頭小夜燈下平和而堅韌，聲音輕輕的，穩如磐石。

何鹿拉高了被子，聲音被遮蓋得嗡嗡的：“知道了。”

莫祎祎被她孩子氣的舉動逗得嘴角彎了彎，無聲笑了起來。

手機忽然一震。

莫邵文發來了微信。

【送人回房了嗎，人小孩兒醉了，你別把持不住啊】

呵。

莫祎祎嘴角微撇，笑裏帶幾分不屑，指尖在屏幕上利落敲打。

【我們女人，不像男人會趁人之危。】

“咔噠”一聲輕響，門随之關上。

黑暗中，床上的一雙眼睛跟着睜開，清亮無暇。

何鹿還是莫祎祎給她放平的那個睡姿，雙手從被窩裏伸出來，捧着依舊沒褪下溫度的臉蛋，心跳也有點兒快。

那一吻，後勁兒太足。

酒店隔音很好，靜谧的房間給思考留足了空間。

室內很溫暖，在這一刻，何鹿沒有半分喝酒後的迷蒙，甚至她覺得自己清醒無比，清醒到已經足夠清楚地認知——

自己喜歡上了莫祎祎。

一個女人。

不意外自然不可能。

要說多意外，似乎也并沒有。

大學時方雲和趙紫怡都有談過戀愛，瞧她始終孑然一身，以為是家裏管得嚴，何父和何母的嚴厲自從方雲和趙紫怡去過何鹿家，便深有體會。

細想又不應該，再保守的父母也不至于子女成年上了大學，還管得如同中學生一樣。

“那你一定是眼光高。”

“你喜歡什麽樣兒的？”

除了倆閨蜜，其他女同學也問過這個問題。

“沒想過啊。”

那時她總這麽回答，抿着嘴，笑得羞赧自持，又有幾分惶然和不知所措。

你會愛上一個什麽樣的人？

夜深人靜時，何鹿也曾這樣扪心自問。

只是大多無用，想來想去，往往別人提的什麽長得陽光帥氣、性格開朗大方，待人真誠諸如此類，更像一個人物模子，在腦裏搜羅一圈，套不進任何一個人影。

空落落的。

直到今天，她感受着自己微微發燙的臉、降不下速的心跳，才終于明白，那個問題的答案從來不是什麽陽光帥氣、開朗大方，不是哪一類人。

而是某一個人。

一個人不用去挑剔她的條條款款，只要一個完完整整的她，便足以傾心的一個人。

能遇上已然是幸運。

即便那是一個女人。

“你果然是彎的。”

方雲的玩笑話，突然冒頭跳了出來。

何鹿一個人輕聲笑出聲，方雲這嘴，真有毒。

她摸出手機，興致所起，想搜搜女同論壇，無意點進豆瓣一個les組的帖子。

樓主文筆很好，娓娓道來和戀人相處九年的點點滴滴，何鹿很容易看進去了，看到好玩兒的地方還被甜得傻笑。

或許是因為在隔着無數根網線的虛拟世界上，樓主并不顧忌談到性生活，講得也是生動極了。

何鹿本來不想看的，卻又……

有點好奇。

咳咳，網絡不乏耽美、言情，百合她從未涉獵，自然對這個知識領域無從得知。

這一看不要緊。

怪只怪樓主文筆太好，畫面感簡直要溢出屏幕，何鹿微睜大眼，逐字逐句看下來，微微發燙的臉徹底燒了起來。

不行不行，不能再看了……

她鎖屏丢到一邊，用手揉了把雖然沒看，但此時一定是紅彤彤的臉。

羞恥，太羞恥了。

哦對，還得退出浏覽器，不然一打開還是這個帖子。

她又摸來手機，一番操作，把網頁清空，待屏幕清淨了，才感到些微安心。

這可真奇怪。

何鹿摸着燒起來的臉，心道以往又不是沒看過小黃文，耽美的、言情的，多多少少接觸過，從前只覺得驚奇香豔，卻從不覺得羞恥。

今天是怎麽了……

迷迷糊糊地，夜深了，困意襲來，她慢慢睡着。

腦中浮現夢境，很現實的畫面，又有點似曾相識。

何鹿能意識到自己在做夢，準确地說，自己更像是一個旁觀者，從頭到尾觀賞這一場夢境。

她沿街走過，仰頭看着那些莫名熟悉的店名，卻又通過自我意識清楚了解到，自己現實生活中沒有這樣的店鋪叫這些名。

待她在夢境裏，看見另一個自己，驚詫不已。

鏡頭一轉。

又見那個何鹿與莫祎祎在同一海灘，因一瓶防曬霜，何鹿二號像是忘了帶，去找莫祎祎借，一來二去，兩人笑着拿起手機加上了聯系方式。

……這進展。

又神級似曾相識。

旁觀者何鹿努力回想，靈光一閃，頓悟——這不是就是睡前那個LES組豆瓣帖子的樓主和戀人的相識情節嗎！

她看着何鹿二號和莫祎祎照着帖子的進展繼續發展，心情迷之複雜。

果然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正當她逐漸放松心情，就當看了場自己和莫祎祎出演的文藝愛情片時——

鏡頭一轉。

這次到了卧室。

……卧室！！！！！

接下來不就是——？！

旁觀者何鹿腦裏瞬間浮現帖子裏那些生動的描述，極富畫面感的文字一一蹦出來，眼前的兩人就照着帖子裏的進展開始了……

不要看不要看。

旁觀者何鹿強制自己扭頭，偏過頭正好對上卧室一面鏡子，清晰映出床上兩人的動作。

……不許看不許看。

旁觀者何鹿再次強制自己扭向另一邊，對着牆咬緊下唇，無語凝噎。

看是沒看，身體卻像是與夢境中的何鹿二號有所感應。

就像前面何鹿二號與莫祎祎暧昧時，何鹿能真真切切地有着感同身受的甜蜜。而現在……

依然能清晰感受到身體激蕩而起的情-欲，似一葉扁舟悠悠在寧靜的湖面劃過，淺淺的漣漪蕩得人神魂不舍。

也有激烈的時刻，她甚至覺得自己躺在酒店床上的身體，一定也和夢境中的何鹿二號一樣大汗淋漓。

搖曳的光影，落在牆面的反反複複重疊的剪影，床單壓出褶皺的摩擦聲，和着細細的喘息，混合在夏日午後的蟬鳴中，好似一首滌蕩着七情六欲的風琴曲。

在凝結着愛欲交織的卧室，和跨越意識的深層睡眠大腦中，反複回想。

夢境與現實的割裂又交錯，何鹿猛然驚醒。

輕薄的窗紗外已經照進熹微的晨光，安寧的室內只有她驚醒後微微的喘氣聲。

吸氣，呼氣，淡淡的呼吸聲像在提醒她夢境中的狂熱纏綿，這裏這麽靜，那邊那麽激烈。

一虛一實，何鹿的神思尚有一半處于夢境之中，她怔怔地擡起手，下意識地去摸了摸額頭和脖頸，不出意外摸到附于肌膚的一層淺淺汗水。

她看着指腹濕潤的汗意，微微一哂。

沒猜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