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清不清,大人心裏有數。”◎

這是虞歡第一次看見大海。

落日懸在天幕盡頭, 還不及完全落下,雲天被染成由深至淺的金紅色,在海面上投映下參差錯落的光芒。

海風吹在臉龐上,有濕濕的水腥氣。

海浪是一波接着一波向岸上沖來的, 每來一次, 會帶來振奮人心的嘩聲,那聲音像是從天而降, 不斷地沖卷着耳膜。

虞歡提着馬面裙, 光着腳,興奮地走在浪花裏。

齊岷移開眼, 不去看她那雙潔白的足,卻看見松軟的沙灘上, 留着她一串又一串的足印。那足印很小, 很深, 圓腳趾, 細腳跟,腳弓部分缺着一塊。缺的那一塊, 總是勾人細看,越看越感覺像有什麽東西在撓着人心。

齊岷于是又移開眼,背朝大海, 望向被海風吹拂的樹林。

耳後是嘩然不絕的海浪聲,以及虞歡跑動時衣裙被浪水卷裹的聲響,她大概是頭一回看海, 玩得很恣意。

不知多久以後,虞歡向這邊跑來。

齊岷收回目光, 看過去。

虞歡的裙琚已半濕, 一雙沾滿泥沙的玉足全無顧忌地踩踏在沙灘上, 前方有貝殼,她卻根本看都不看。

齊岷呵斥:“慢些。”

虞歡收住腳,腳趾下意識蜷起,避開貝殼後,再次踩下去。

齊岷看一眼她垢着泥沙的腳,移開目光,再擡眼時,她人已至面前,仰着臉,淩亂鬓發被海風吹貼在面頰上。

“我餓了。”

“……”

齊岷抿唇,看一眼海岸,準備開始幹活。

“把鞋襪穿上。”

虞歡坐在礁石上,晾幹腳丫後,開始穿鞋襪。

金烏西墜,烈火一樣的光芒被揉碎在海裏,齊岷漫步于海浪裏,偶爾彎腰,身形被暮光籠罩得渺小又偉岸。

回來時,天幕已青,晚霞褪下,海風裏多了絲令人心悸的寒意。齊岷在靠近樹林的一處礁石後升了火,熟練地清理抓來的螃蟹、海螺、牡蛎。

虞歡從沒見過這樣原汁原味的海鮮,抱膝坐在一側,目不轉睛地盯着。

齊岷動作很快,三下五除二把一群活生生的海物變成食材,扔在篝火上烤起來。

虞歡便又看向火光裏的烤架,神色很懷疑。

“能吃嗎?”

“吃不死。”

虞歡乜他一眼。

齊岷眉目不動,手裏拿着烤螃蟹的樹枝,淡然地烘烤着自己的傑作,不久後,蟹身開始變色,鮮香飄開來。

再然後,底下烘烤着的海螺、牡蛎開始發出“噗噗”聲響,香氣随之散開。

虞歡已有快一日沒有進食,聞得這香,喉嚨裏立刻“咕咚”一聲。

齊岷泰然依舊,烤熟螃蟹後,就着樹枝拿給虞歡。

虞歡伸手,卻又不知該從哪裏下手。

齊岷看着她那副呆樣,拿回來,拔出繡春刀。

齊岷娴熟地拆卸下蟹爪、蟹鉗,拆下來的部分,一樣樣地放在繡春刀刀刃上,拆卸完後,齊岷就着刀遞給對面。

虞歡看着刀刃上一溜兒的烤蟹分肢,一樣一樣地接過來,放在面前的石頭上。

齊岷收刀回鞘,開始拆卸另一只烤熟的螃蟹。

虞歡低頭,拿起一條蟹腿開始吃,蟹肉嫩滑,肉質鮮美,入口竟是前所未有的美味。

虞歡訝異地看向齊岷。

火光躍動,齊岷背對着鴉青色的天幕而坐,臉龐被淡淡月光及火光映照着,眼尾的那一顆淚痣清晰勾人,唇抿着,唇窩裏落着陰影。

虞歡問:“齊大人懂廚藝?”

齊岷沒有要謙虛的意思,淡淡“嗯”一聲。

虞歡想起上次在城郊茶鋪裏他煮的那一壺奶茶,又說:“也很懂茶藝。”

這是很肯定的語氣,齊岷便沒有再出聲。

虞歡仰慕地道:“齊大人什麽都會,莫非是天神降世嗎?”

“不是。”

“那有什麽事情,是齊大人不會的?”

“沒有。”

虞歡心知被敷衍,腹诽無趣,又拿起一條蟹腿,說:“生孩子總不會吧?”

齊岷停下剝蟹的動作,看過來。

虞歡開始乖乖吃蟹肉。

用完這一頓豐美的晚膳後,夜幕徹底覆壓下來,海風漸大,虞歡望向身後黑黢黢、陰森森的樹林,問齊岷還要不要再入山。

雲盤山地勢太複雜,入夜後,更難分辨方向,何況深山裏還有野獸出入的可能,齊岷不多思忖,回:“天亮再說。”

虞歡求之不得,拔腿朝礁石外走。

“去哪兒?”齊岷皺眉。

“撿貝殼。”

虞歡說完,人便消失在礁石後,齊岷跟着走出來,坐在外側礁石上,看她在月光下的沙灘上玩耍。

“能勞煩齊大人幫我撿一塊沒有斑紋的貝殼嗎?”

“齊大人,再幫我撿一塊紅色的貝殼吧。”

“齊大人,不是說貝殼裏會有珍珠,為何我的這些貝殼裏都沒有?”

“齊大人,可以送我一顆珍珠嗎?”

“……”

齊岷人雖然坐在礁石上,卻片刻清閑都不得,最後也不知是怎麽的就加入了一塊撿貝殼的行列。

月光朗照着沙灘,海浪聲一波接着一波,二人一前一後走在海邊,虞歡撥弄懷裏滿當當的美麗貝殼,拿起一塊色澤冶豔的火焰貝:“大人以前在海邊生活過?”

齊岷并不回避:“嗯。”

“可是奉天府并沒有海。”虞歡漫步走着,說,“大人是被流放以後,在海邊待過?”

“王妃對我的過往很感興趣。”

“是啊。”

齊岷不做聲,彎腰,從沙地裏撿起一塊微閃着銀光的什物。虞歡在前方走着,徑自道:“小時候,母親帶我回章丘,說章丘的東南方向便是大海。我沒見過海,纏着母親帶我來看,母親非說要等我長大。現在我長大了,很大了,帶我來看海的卻是大人你。”

海浪起伏,齊岷走在濕濡的沙地裏,不中她的圈套:“世事本無常,王妃若有遺憾,日後可前往章丘與令堂一聚。”

虞歡淡聲:“可是第一個帶我來看海的人,永遠不會是母親了。”

齊岷沉默。

虞歡走在月光裏,說:“日後我看見大海,想到的只會是大人你。”

海風吹拂着虞歡纖瘦的背影,齊岷轉開頭,看向夜光湧動的海面:“缺憾比圓滿更能讓人銘記。”

虞歡踩着沙灘,道:“可我不喜歡缺憾,我喜歡圓滿。”

齊岷不再做聲。

海浪襲上岸來,在一丈開外的沙灘上卷起浪花,虞歡轉過身,看見齊岷佩戴在腰間的玉佩。

“大人佩戴的玉,是令堂送的?”

“嗯。”

齊岷緩步往前走着,虞歡看那塊熟悉的玉佩,倒着往後走。

“是令堂留給大人的遺物?”

“對。”

虞歡想起上次對那塊玉佩所做的事情,慚愧說:“抱歉。”

齊岷眼眸垂着,沒回應。

虞歡繼續聊:“令堂有幾個孩子?”

“我一個。”

“我們一樣。”虞歡莞爾。

“不一樣。”齊岷否認。

夜色籠罩着齊岷沉靜的臉龐:“齊某孑然一身,王妃親人尚在,生死存亡,全在于王妃一念。王妃既然喜歡圓滿,便不該作繭自縛。”

虞歡能聽懂他的弦外之音,笑笑:“可是大人有沒有想過,今夜以後,萬歲爺還願不願意寬宥我?”

齊岷蹙眉。

虞歡環視被夜色吞沒的山林、大海:“孤男寡女,荒郊野嶺,今夜以後,世人眼裏的你我會是什麽關系,大人沒想過?”

齊岷神色靜默,明白虞歡的意思,她是想說,就算他沒有跟她發生什麽,今夜獨處的事情傳開以後,世人一樣會非議。

齊岷很平靜:“清者自清。”

“是嗎?”

虞歡收住腳步,低低一笑,在齊岷走上來時,抱着滿懷的貝殼向前一大步。

齊岷駐足,回神時,唇已被虞歡湊上來吻住。

海浪襲來,潮聲似一場傾盆而下的雨,吞沒五感,虞歡踮起腳尖,抱攏滿懷美麗的貝殼,覆住齊岷被海風吹得微涼的薄唇。

齊岷身形僵住。

潮聲洶湧,虞歡挪開唇,低聲說:“清不清,大人心裏有數。”

垂在腿側的大手一瞬間收攏,指縫裏閃爍的微光消失不見,齊岷垂睫,漆黑的眼睫底下翻騰起滔天的浪。

虞歡笑,笑出一對尖尖的梨渦,掉頭跑開。

作者有話說:

初,吻,來,啦!

今天必須讓指揮使發次紅包(雖然他是被“欺負”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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