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溫喃才二十歲, 但度過的幸福又安穩的日子,也不過前十年而已。

十歲那年,父親因救人而去世, 那時母親剛剛懷上二胎, 因為傷心過度,沒能保住孩子, 從此這世上就只剩下母女倆相依為命。

至少, 在父親離世後的前五年是這樣的。

在那對父子沒有出現的那五年裏, 母女倆的日子其實過得還不錯, 溫喃的母親一個人挑起了家庭的重擔,攢下了一些錢, 讓溫喃享受最好的教育,盡可能地給她最好的生活。

所以那個時候,甚至是現在,媽媽一直是她心裏最了不起的人, 為了多賺錢,填補家裏失去頂梁柱後的空缺, 主業副業兩手抓,還會抽出時間來照料她的生活, 關注她的心理狀态, 假期帶她四處散心。

媽媽為她付出的太多太多,溫喃早已經想好了,如果有一天媽媽會再結婚組成新的家庭, 她會欣然祝福,也相信媽媽的選擇, 會是對她最好的,也是最适合她的。

媽媽除了是她的媽媽, 還是她自己,溫喃沒有權利去剝奪她追求幸福的自由。

所以葉明晖出現的那天,溫喃表現得很平靜,平靜得讓媽媽有些擔心,問她,五年是不是有些太快了?

如果你覺得接受不了的話,媽媽不會和葉叔叔結婚的。

溫喃坦誠地對媽媽說了自己的想法,并且支持媽媽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而且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中,據她的觀察,葉明輝對于媽媽來說真的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氣質文雅,待人溫和有分寸,身上有着多年來沉澱下來的成熟韻味,會照顧人,會做各種菜式,會體貼地幫媽媽打點好一切,但又保留着浪漫天分,尤其喜歡送媽媽花,各種各樣的鮮花,媽媽嘴上說着,都多大年紀的人了還來這一套,但每一次的笑容,都如同那花瓣上綴着的露珠一樣新鮮,她還會買來各種好看的花瓶,來擺放這些花,哪怕明明知道它們的生命周期很短,但還是精心照料着。

那段時間的母親,好像又找回了年輕時的自己,學插花、烘焙、攝影、練瑜伽,和葉明晖四處游山玩水,也學會了記錄自己的生活,每一張照片都留下了他帶她游覽這博大寬廣世界的痕跡。

人生過半,再次遇見摯愛,只是聽着,就已經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啊。

所以溫喃也就放心了。

後來,順其自然的,葉明晖和母親就結婚了。

婚後,他帶來了自己的兒子,也就是葉沉。溫喃聽他說過自己有一個兒子,只不過他兒子之前一直在另一個城市,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平時也不常聽見葉明晖提起自己的兒子,也很少聽他和兒子打電話,她對她兒子的了解也就僅限于此了。

她甚至會以為,他和他兒子的關系不好,他的兒子也不會介入他們的生活。

最終,她發現自己想得還是太簡單。

突然有一天,媽媽告訴她,葉明晖的兒子會搬過來和他們一起住,溫喃答應了,雖然心裏面一時半會兒還不太能坦然面對這種家庭結構的變化,但她不能,也不想讓媽媽為難。

後面她發現,葉沉比她預想之中的更好相處,或者說,他太熱情了,好像完全不需要過渡的時間,自然地融入了她的生活中。

他轉到她的學校來,同樣辦理了住校,一有時間,就會往她班上跑,溫喃很抗拒,從沒有主動出去見他一次,也不願意對別人說起他的身份。

葉沉并沒有放棄,甚至在晚自習之後,在教學樓下堵溫喃,溫喃不理他,自顧自地走,他也不去纏着他,就在離她幾米之外,靜靜地跟着她。

溫喃不明白他這樣做的動機。

他們明明可以裝作不認識的。沒必要這樣。

但那個時候的溫喃,還是習慣性地把自己封閉在殼裏,只是在心裏想了想,沒有說出口。

葉沉長相突出,每天像個尾巴一樣跟在溫喃身後,難免會引來其他同學的讨論,見溫喃對他們的問題避而不回答,甚至直接去問葉沉,溫喃是不是他的女朋友。

他穿着校服襯衫,陽光軟軟地灑在他的發絲上,他彎眼笑着,看看溫喃,自然地解釋道:“胡說什麽,那是我姐。”

大家都很驚訝溫喃還有個弟弟,不過也很快就平息下去,畢竟溫喃在班裏不算特別活躍的那一類,大家對她的家庭情況了解有限。

只是這件事,還是給溫喃和葉沉的學校生活帶去了一些影響,一些喜歡葉沉的女孩子,會明裏暗裏地向她打探一些關于葉沉的事。

溫喃只會搖頭,表示無可奉告。

葉沉那邊,和她遇到的情況差不多,基本上所有來找他說話的人,都會順帶着問一句溫喃。

學校裏所有人都以為兩人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可實際上,他們說過的話,總共可能不超過五句。

他們這種奇怪的關系存續了很長一段時間,表面上兩人在學校裏是一對引人矚目的姐弟,實際上卻過着兩條平行線的生活,現在不會有交集,以後也不會。

兩人關系發生轉變的起因,其實很俗套,如同許多電視劇小說裏的情節一樣,男女主關系緩和,就是因為一方落難,另一方施救。

那一次,溫喃是落難的那一方。

她習慣在晚自習下課後多留一會兒,一直到教學樓熄燈,才會離開。通常到那個點,班裏還會有幾個同學留下,但那天是放假前一天,大家都走得比較早,溫喃成了最後走的那個人。

那個晚上有些反常,平時就算教室裏的燈被關了,但過道裏還有燈,會有光透進來,視線還算清晰。但那個晚上,四周只有黑,将她緊緊裹在最中間。她有些怕黑,手機每周是要例行上交的,所以她包裏會裝一個小的手電筒,但那一天,她的手電筒剛好丢了。

她只能小心摸索着,扶着桌椅走,膝蓋還不小心磕到了座椅的尖角處,痛得她眼角激出淚花。

然而這一切還沒結束。

走出教室,迎來的是另一片黑暗,一眼望不到邊界。

四周靜得發慌,整個教學樓難道就只剩她一個人了嗎?這不可能啊。

這棟樓裏有高三的班級,他們幾乎是争分奪秒,不到最後一刻絕不合上書本,這個時候卻安靜得像在荒郊野嶺。

視線不清楚,聲音也聽不見,這讓溫喃多少有些害怕,後背發涼。

她現在很後悔,沒有偷偷藏個手機在身上。

她的教室在六樓,最高層,她小心翼翼地走下五樓之後,這一層樓有點亮光,過道上還有人影,傳來細細碎碎的腳步聲,在耳邊無限放大。

溫喃只想快點離開這裏。

不知道走到哪一層樓的時候,那窸窣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好像就盤旋在她的身後。

再下一秒,她眼前一黑,沒了意識。

一潑冷水從頭而下,溫喃醒了,身上被淋了個透,衣服緊緊貼在肌膚上。

溫喃都不知道剛剛自己是怎麽暈過去的,就感覺現在後腦勺還是悶悶的,眼皮很重,勉強睜開後,看見面前站了一圈人,大概六七個的樣子,男的女的都有。

其中領頭的是一個女生,手裏還拿着個盆,噴口向下,邊緣有水滴斷續地往下掉,砸在地面上。

溫喃看明白了。

原來剛剛沒下雨啊。

領頭的女生看見溫喃醒了,上前兩步,溫喃嗅到她身上有濃濃的煙味,表情也不太友好。

她挑着嘴角輕笑一聲,看似随意地把手裏的盆一撂,實則用了很大力氣,盆重重地砸了下來,砸在了溫喃的腳背上。

溫喃的衣角還滴答着水,全身被浸濕後,夜風一吹,四肢冰冷,冷到有些麻木,所以盆砸在她腳背上的時候,她沒有痛的感覺,但全身克制不住地顫抖,不知道是冷意徹骨導致的,還是憤怒牽引出來的生理反應。

“溫喃?可算讓我逮到你了。”那個女生蹲下來,在她面前點燃一根煙,放在嘴邊深吸一口,吐出來的煙鋪了溫喃一臉。

站在領頭女生後面的人,看戲的看戲,偷笑的偷笑,還有拿出手機來準備錄視頻的。

可笑的是,他們都穿着整齊幹淨的校服,女生要不就梳着高馬尾,要不就是乖乖的學生頭短發,男生也沒有劉海過眉,全部都是最普通尋常的學生模樣,然而表情卻各式各樣,又不乏統一的要素:像看垃圾一樣看着溫喃。

滿滿都是嘲意,還有些許嫌厭。

多諷刺啊。

原來這樣的事,并不像電視劇電影裏演的那樣,壞學生染着五顏六色的頭發,穿着誇張怪異。他們的臉看着,甚至比溫喃更加學生氣。

可是,溫喃不認識他們,一個都不認識。她不明白他們會這樣做的動機。

“你想幹嘛?”

溫喃擡起下巴,與領頭的女生對峙。

“我能幹嘛?想跟你玩玩兒呗,溫喃,級花是嗎?你說,如果我拿這煙頭,在你臉上燙個窟窿,還會有這麽多人喜歡你這張臉嗎?”

領頭女的聲音又尖又利,像壞掉的喇叭,刺得人耳朵疼,指間夾着那根煙,一點點地往溫喃的臉上湊。

煙頭上的點點火光,在她眼前無限放大,鋪成了一片火海,溫喃忽然無比清醒,猛地站起身來,狠狠推了那個女生一把。

她是真使勁兒了,那個女生也挺瘦,被這猝不及防地一推,一個背仰摔在了地上。

她先是愣了好幾秒,接着目眦盡裂,張牙舞爪地撲向溫喃,與她厮打在一起。

溫喃被封印許久,此刻也覺醒了,絲毫沒落了下風,對方打她三分,她就還六分回去。

“溫喃,你他媽的居然敢打我!你不想活了!”

“你們還愣着幹什麽,快來幫我打這個賤人啊!”

領頭的女生下了“指令”後,溫喃感覺自己四周多出了很多雙手,揪她頭發的,扯她衣領的,扇她巴掌的...

還有的人,在一邊歡呼起哄,還有高高舉起的手機,閃光燈很亮,照亮的卻是地獄。

短短的幾分鐘,溫喃像是耗盡了一生的力氣。

“你們在幹什麽!”

另一道男聲闖了進來。溫喃對這聲音好像也不太熟悉。

但...又感覺在哪裏聽過。

“放開她!”

那人幾乎是在咆哮,怒意在喉間翻滾。

來不及反應這一切,溫喃身上的那幾雙手好像消失了,迎接她的是耳邊呼過的風,和一顆還未平息下來的心跳。

有人在拉着她逃離。

他忽然轉過頭來,嘴角處還綴着烏青,眼睛卻彎着,眼睛亮亮的,在對她笑。

是葉沉。

路燈不停地變換着,行至最亮處,溫喃看清楚了他的臉。

第一次這麽仔細看他,跟他爸長得還真挺像的。

那也是溫喃第一次體驗到被別人拉出深淵的感覺。

如果不是後來發現,這一切都是他親手策劃的話。

她可能會把這份感恩,揣在心上,一輩子。

“溫喃!不要!”

此時,也有人想拉着她逃離。

她空出來的那雙手被人拉着,掌心很燙,緊緊地握住她的手,腰間也有一股溫柔但卻堅定的力量,在把她往回拉,把她從越來越濃烈的回憶中拽出來。

那些在她腦子裏連番上演的淩亂又沉重不堪回首的記憶,被他一擊而破,如碎片一樣,被風吹散在了空中。

有人在試圖救她。

溫喃清醒了過來。

她的手指也松開來,手裏的重物開始直線下墜,顧決順勢将她拉到自己身邊來,那重物就砸在了地面上,激起細碎的灰塵。

溫喃這才看清楚,她拿起的是一塊石頭,準确地來說,是大半塊,缺了個角,邊緣坑坑窪窪。

這條路是老路,路上經常會有些雜物落下,暴雨之後,會有些落石,一般都會有人來清理,避免發生交通事故。

所以這麽大一塊落石會出現在這兒,就像是天意一般。

顧決感應到了她緊繃的身體漸漸放松了下來,他環在她腰間的手,也松緩下來,指尖微顫,最終放了下來。

只是另一只手還自然地牽着她。

“我沒事了,顧決,謝謝你。”

如果那一石頭砸下去,砸在葉沉的腦袋上,那後果不堪設想,溫喃是個成年人了,真造成什麽嚴重的後果,必須自己擔着。

“你先回去休息吧,這裏我來處理。”

顧決輕輕地握了下她的手,手指緩緩地撫着溫喃的手背。溫熱覆蓋下來,總給她一種沉默的力量,來驅趕她的崩潰。

兩人默契地同時忽略了對面的葉沉。

葉沉像失了魂般,一直盯着地上的那塊石頭,表情有些難以置信。

像是不敢相信,有一天,溫喃會舉起這塊石頭對着他。

更不敢相信的是,攔着她的會是顧決。

身後響起一陣喇叭聲,一輛車在他們身後停下來,車上下來兩個大爺。

他們是鎮上派來的,說是來看看情況的。

“你們沒事吧?快,我們上醫院看看去!”

幾人就這麽被這兩個熱情的大爺給架上了車,一起來到了醫院。

顧決讓溫喃等在外面,自己和葉沉進去了。

一路沉默着做完了檢查,兩人都沒有什麽大礙。

顧決走在前面,并沒有打算搭理葉沉,只顧着往外面走,然而葉沉卻快步擋在了他的前面,沉默了一路,這會兒他表情又恢複了先前的陰郁。

“顧決,你在阿姐面前裝什麽好人呢,先前打我的人不是你嗎?”

跟葉沉短暫的接觸下來,顧決發現他這個人很割裂,沉默一陣兒,發瘋一陣兒,胡言亂語一陣兒,莫名其妙一陣兒。

顧決記得他查到葉沉資料的時候,上面別人對他的評價是,話少但人很溫柔,性格很好,和同學相處得很愉快。

所以,到底是誰會裝?

顧決輕笑:“這裏是醫院,在這兒打你一頓倒是挺方便,你要不試試?”

“你和我有什麽區別呢?”

葉沉咬着牙問他,聲音憤懑不甘。

“別拿我和你比。我永遠不會讓溫喃去冒險的,特別是為了你這種人。”

“我要說什麽話,你應該也都知道,總結起來不過就一句你離她遠一點,不然,我有的是辦法弄死你。”

顧決居高臨下地睨視着他,表情和語氣都很平靜,眼神裏寒光凜凜,冷得像在看死物。

氣勢上,他壓着葉沉一頭。

經過這些天,他覺得自己也成長了,以前遇到這樣的人,肯定會用最粗暴的方式來速戰速決,但現在他不會了。

因為那樣會留下許多後患。

溫喃還有美好的未來,不能将前途毀在這些污濁之事上面。

“沒什麽事吧?”兩位熱情的大爺見他們出來,直接迎上去。

“沒什麽事,就是這位葉先生說,不知道現在哪裏有最快的一班車回程,他還有急事需要處理。”

“這沒問題啊,小葉,我們送你去車站,保證讓你坐上最快的一輛車,不會耽誤事兒的,放心啊。”

以前溫喃就和顧決說,外婆鎮上的人最大的特點就是熱情,因為年輕人都出去讀書的讀書,賺錢的賺錢,鎮上剩下的大部分居民年齡都偏大,平日裏都習慣了互相幫助,也很少見着新面孔,所以對于生面孔也格外得熱情。

顧決就看着兩位大爺把葉沉拉走,把他塞到車上,一眨眼的功夫車就開走了。

顧決笑而不語。

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安撫溫喃,葉沉這根刺,在保護好溫喃的基礎上,他得慢慢讓他嘗到苦頭,也讓他體驗一番,被鈍刀折磨的感覺。

顧決快步走到另一邊去,溫喃還在那裏等他。

他很擔心剛剛受了驚吓,溫喃一個人待久了,會胡思亂想。

溫喃說好了在旁邊不遠處的奶茶店等他的,可顧決過去後,沒有看見她的身影。

顧決給她發消息,打電話,都沒有人回應,他開始慌,跑了起來,在四周搜尋她的身影,一遍一遍地撥通她的電話,可還是沒人接聽。

顧決第一次這麽慌張,手心悶出一層汗來,心髒像被撕開了一個口子,大風呼呼地往裏灌,緊張到發麻。

他不知道溫喃是因為傷心難過躲起來,還是因為...她聽見了葉沉和他之間的對話,知道他窺探過她的隐私後,開始讨厭他,躲着他。

他還沒有來得及和溫喃解釋,他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顧決空空地握着手機,視線疾速地在四周掃了一圈,眼前的景象漸漸變成虛影,除了他自己的心跳外,什麽也聽不見了。

直到他的視線定格在某處,有個輪廓越來越清晰。

是溫喃。

她還是笑着朝自己走來,在他面前站定的時候,表情有些變化,微微地皺着眉頭,踮起腳尖,小心地伸出手來,輕輕碰了下他的額頭,很心疼地問:“還疼嗎?”

顧決一直懸着的心終于放了下來,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全身都發軟。

他臉色蒼白,再也克制不住內心的指向,伸手一把将溫喃擁進懷裏,伏在她的肩頭,呼吸急促,聲音發顫:

“溫喃,對不起。”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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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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