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天地浮萍雲聚散

兩人徹談一夜,少年人本就天真無邪,也不會藏那許多心眼,于是不過幾個時辰,沈秋暝從裴欽宴那兒打探到不少河東士族與鶴鳴派的秘事。

“唉,朝廷之事我族叔從不和我爹他們這幾房商量,就算我爹知道也不會告訴我這個庶子啊。不過我心裏清楚,家裏雖然還號稱鐘鳴鼎食,可這日子是越來越不好過了。”裴欽宴小大人般皺着眉頭,“太祖曾為公主向王謝兩家提親,當時士族自命南渡之後,哪裏肯與蠻夷通婚?”

“皇家不是蠻夷……”沈秋暝忍不住打斷他,“只是和鮮卑牽扯不清而已。”

裴欽宴哂了一聲,“我爺爺可不是那麽說的,他說這皇族發自隴右,根本就不是華夏正朔。可你聽說沒,元祐那場兵變正好也在颍川打了一場,啧啧,你是沒見過,萬裏無人煙,千裏盡餓殍,颍川趙家立時就不行了。”

沈秋暝心生慶幸,江南錦繡之地,自古兵戈戰伐都少于中原,不然哪裏有沈家幾代安逸?

“然後呢?”

裴欽宴擺手:“趙家這次看來是元氣大傷,面子裏子都不要了,為圖複興,前幾年把長房嫡女送入宮去,這皇家也是記仇,就封了個美人。不過趙小姐那肚子争氣,生了個皇子,這不,又把弟弟弄進宮去伴讀。河東其他士族都不和他們家來往了,覺得有辱氣節。”

“未免古板,”沈秋暝笑道,“再久遠的士族,始祖也不過是平民百姓,誰又比誰門第高去哪裏?”

裴欽宴連連稱是,“師叔高見,我也覺得那套如今行不通,考那種風骨氣節難道能吃飽喝足麽?但大丈夫行于世,要的是什麽,為的是什麽,我還沒想清楚。”

沈秋暝不禁把蒲團往前挪了挪,挨得近了些,“看得出欽宴你也是個豁達之人,雖然論輩分我是你師叔,但私底下咱們就不講究了,你看這樣如何,人前你給我幾分薄面,人後咱們就兄弟相稱?”

裴欽宴有些猶豫,“可這門規……”

“門規?”沈秋暝壞笑,“诶,欽宴,我問你,你想下山麽?”

裴欽宴抿唇,天人鬥争中。

“你想吃肉麽?”

這回裴欽宴不再猶豫了,直接起身作揖,“沈兄。”

無奈張知妄此人實在過于乖僻,連同為掌門高徒的林知非都與其不甚稔熟,低了一個輩分的裴欽宴又能知道什麽?無奈之下,沈秋暝也只好按下心思,與裴欽宴繼續稱兄道弟起來。

第二日兩人正準備起身去飯堂用膳,卻見沈迆背着包袱,在山道上等候。沈秋暝霎時便有些悵然,這個族叔雖常對他惡言惡語,可關懷之意卻是溢于言表的,過去三個月兩人一道趕路算是相依為命,到了別離時候,不免有些難舍。

沈迆嘆息道,“把你送來又承蒙掌門收留,我也算是功德圓滿,可以回去向你爹交差了。循規蹈矩一類說辭今日也便免了,你……”

沈秋暝點頭,“我會聽師傅的話,練好功夫早日回家的。”說完忍不住眼眶發熱,險險就要落下淚來。

沈迆亦有些動容,蹲下摸摸他的頭,輕聲道,“人啊,在這世上就如浮萍般有聚有散。可你要記住,無論你将來去了哪裏,根總是在家裏。無論惹了多大的禍端,難以收拾的時候,記得回家,還有十五叔呢。”

沈秋暝用袖子抹了把淚,胡亂點點頭,沈迆也不再說不下去,抱了抱他,便大步下山了。沈秋暝看着他身形越走越遠,拼盡全力對他大喊道,“師侄一路珍重,別忘了師叔啊!”說罷,便拉着裴欽宴蹦蹦跳跳地走了。

沈迆真氣不穩,一個踉跄,再回頭時,哪裏還有沈秋暝的影子?他不無悵然地搖了搖頭,大笑一聲,長歌而去。

用完膳後,沈秋暝按吩咐尋掌門習武,卻發現掌門不在,等候他的卻是一陌生道人。

“掌門師兄正在閉關,便委我教你些本門的初淺功夫,”那道人比掌門年紀小些,猿臂長身,很是英武,“我是你師叔張照衡。”

原來這就是沈迆一直極為佩服的玄明子張照衡,此人俠肝義膽,素喜打抱不平,故而在江湖上極有聲望,掌門讓他來教沈秋暝,未免有大材小用之嫌。

沈秋暝拱手行禮,“玄明子師叔以一己之力鏟除黑戶寨的義舉聞名江湖,師侄傾慕已久,今日能得師叔教誨,是師侄的福氣。”

“記住,”張照衡冷聲道,“文武之道,光靠小聰明,無一可成。既然入了我鶴鳴派,就得紮紮實實地學好功夫,懂了麽?”

沈秋暝稱是,張照衡伸手捏了捏他的肩骨,猛然一腿襲向他的下盤。

沈秋暝雖未習過武,僅憑直覺往前一跳,堪堪避過。

張照衡挑眉看他,卻未再試探,嘴裏只道,“有意思,你毫無根基,不如先紮半個時辰的馬步罷。”

沈秋暝心中叫苦,礙于淫威,只好委委屈屈地蹲着,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覺得兩腿酸痛,偷偷瞥一眼張照衡,後者正在打坐。

剛想趁後者不注意晃一晃腿,就聽張照衡淡淡道,“再加半個時辰。”

沈秋暝雙眼一黑,再不敢亂動。到了後來實在難捱,沈秋暝一邊眼神亂瞟,一邊心裏琢磨,這些武林高手的一身內力是從何而來,而又是為何,各門各派無論兵器心法如何差異,初涉武功者都得從馬步學起?為何不是輕功,又為何不是內功心法?

想着想着,沈秋暝雙目一亮,跟着張照衡胸口起伏的韻律調息。開始時氣息總有些紊亂,可一旦穩定下來,腦中便漸漸清明,再無雜念。感到雙腿不再笨重,沈秋暝滿意地笑笑,幹脆合上雙目,一邊紮馬步一邊調息。

張照衡不知何時已睜開眼睛,對着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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