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古洞無人石酒酢

天谷洞本是派中聖地,傳聞張天師曾在此處清修得道,讓一個劣跡斑斑的弟子禁足于此可謂聞所未聞。不僅正明子玄明子等人頗有非議,就連沈秋暝自己都覺得此事是大大的欠妥。可不管他怎麽想,掌門一意孤行,他也只能打好包袱乖乖到這個陰冷潮濕的山洞住上半年。

來送他的只有林知非與裴欽宴,其他弟子對他不知是鄙夷還是忌諱,不約而同地裝作。

“師兄留步,”沈秋暝看着眼圈微紅的林知非,笑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掌門讓我在此處思過,說不定某日我也能悟出什麽道來飛升了也說不定。”

裴欽宴又驚又懼地打斷他,“何必說這些晦氣話,咱們這些俗家弟子用不着飛升。這次……”他避開林知非,低聲道,“此番你為他所累,日後赴湯蹈火我在所不辭!”

“你我兄弟,說這種俗氣話做什麽?”沈秋暝拍拍他的肩膀,又指指林知非“我不在的時候,若是有人欺負你,盡管找你知非師叔出頭!”

林知非瞪他一眼,“都到了這個時候了,還來給我添麻煩。”

裴欽宴依舊懦懦無言,沈秋暝卻笑道,“你看,師兄答應了。”

熱熱鬧鬧一場送別,沈秋暝終究還是得一個人走進伸手不見五指的石洞。他點亮一個火折子,四處張望着。

天谷洞由四個小山洞聯結,相互之間都有石道互通,其中一個中竟還有石榻石案。沈秋暝放下包袱,又點燃石案上的燭臺,盯着忽明忽滅的燭火發起愣來。

與張知妄私鬥,雖是為了隐瞞陳允懷之事,可也是自己的某種執念。餘杭沈家的嫡子,固然頑劣不堪讓人頭痛,平時卻也是宗族縱着爹娘慣着下人捧着,加上天資聰慧,無論文武,比起同族的兄弟也從未輸過。可自打被爹娘狠心送上了鶴鳴山、遇見了張知妄,從此便落了下乘。這次能與張知妄交手雖是情勢所迫,卻也是他的本心。

方才那一戰,當真是酣暢淋漓,也終于讓他心服口服——若是當時正明子師叔晚到半刻,他手中之劍必被挑飛,而之後在他愣怔之時,張知妄挑着那惹人眼的鳳眼,微涼劍尖帶着疾風依次略過他的手筋腳筋,但凡當時他用了半點內力,亦或者劍尖偏離一寸……

突然風聲一響,沈秋暝從冥思中驚起,燭火已被一個石子擊滅。洞裏再無半點聲息,可或許是多年習武的直覺告訴沈秋暝,洞裏還有另一個高手的存在。沈秋暝緊阖雙目,腳步聲、呼吸聲一概沒有,可他還是微微笑了,随手抓過墜在腰間的平安扣沖着西南方位擲了過去。

并無玉碎之音。

“都被禁足了還如此嚣張,難不成真要關個十年八載你才老實?”來人的聲音清冷,音調在問話之時習慣拖得老長。

沈秋暝索性躺在石榻上,毫無規矩地翹着腿,“本該呆在留仙峰思過的人,竟還有臉面說我。”

黑暗中不見其人,只聞其聲,“你怎知是我?”

沈秋暝輕嗤一聲,“雖不如師兄你精通道門之學,沈某在派中耳濡目染幾年,也早已能掐會算。”

“哦?”張知妄似乎有些不信,卻也沒有追問下去。

沈秋暝勾起嘴角笑笑,張知妄不僅長于武學,更工于心計,可他幾乎生來就是個道士,俗事庶務幾乎是一竅不通,長年累月呆在上清殿裏打坐論道,沾染了一身檀香氣息,相隔半裏都能聞見,偏偏他自己不知道。

又是一陣沉默,可這沉默并不難堪,也不讓人厭煩。

“你為何為我解圍?”張知妄緩緩道,像是明知道原因。

沈秋暝低聲笑,“方才我不是告訴過你麽?大不了我就是下山回餘杭,繼續做那沈家的纨绔。可你不一樣,你是要當掌門的人。”

張知妄不屑地笑笑,“三人成虎,這種沒影的事情為何連你都信?我資歷尚淺,就算掌門卸任,還有那些明字輩的師叔看着呢,能輪得到我?”

許是黑暗讓人卸下防備,沈秋暝不由自主道,“得了吧,同為掌門親自教導的弟子,派裏的事情沒人比咱們更清楚。明字輩的師伯師叔們,又有誰是可堪大任的?一個個武學平平也就罷了,說起人情練達、通權達變,除去咱們師傅還可勉強操持派務,又有誰有那本事?”

“妄議尊長……”張知妄淡淡道,“不過,你說的倒也沒錯。”

沈秋暝輕哼一聲,“就你這僞君子的模樣,還真是一派掌門的材料。”他點到為止,并未再說什麽。鶴鳴派中明字輩的幾個,正明子為人嚴苛,不會變通;玄明子任俠仗義,然而沖動易怒;空明子呢,正事沒做幾件,拉幫結派、籠絡人心倒是一把好手。最為關鍵的是,這幾個領軍人物誰都不服誰,都想着待唐照臨駕鶴西去之後住進上清宮正殿裏去。

這些清心寡欲的道士,還真沒一盞省油的燈,活脫脫的“道貌岸然”。

沈秋暝不知想起了什麽,突然湊上去問道,“你不是在禁足麽?怎麽溜出來的?說出來有賞!”

檀香氣遠了些,想是張知妄不慣有人接近,“你可記得龍池?”

“記得,剛入派時師傅帶去看過,還問了好些不找邊際的話,等等,你是說?”

雖不能視物,可沈秋暝卻能想象出張知妄微微點頭的傲慢樣子,“沒錯,如你所想。”

沈秋暝瞠目驚舌,從留仙峰順着懸崖峭壁躍入滾滾江水,再由江裏潛入龍池,再從龍池游進天谷洞。難怪他要滅去燭火,此時渾身濕透,還不知是如何的狼狽。

“師兄果然武功卓絕。”

張知妄哼了一聲,“也罷,再過一個時辰師傅就要找我訓斥,我便不久留了。”他走了幾步,忽然又道,“收留陳允懷的李嬸從前是我生母的丫鬟,很是信得過。”

“嗯。”沈秋暝不想多問。

張知妄悄無聲息地離去,沈秋暝重新點燃燭火,竟然發現洞裏不知何時多了只折斷了腿的野兔。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是少年時代最後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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