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燈火錢塘三五夜

約莫子時,沈秋暝為夢魇驚醒,那逼真夢裏有人正扼住他的咽喉使他喘息不得。神智清明後,那窒息之感卻仍在,沈秋暝掙紮着轉頭,卻見張知妄好夢正酣,一只臂膀橫在自己胸口,想來正是那夢魇的罪魁禍首了。

忿忿将那鬼手挪開後亦再難睡去,沈秋暝幹脆睜眼看着頂上帳幔,将除夕以來所遇之人、所見之事一一細思,自己雖不拘小節、任性豪俠,可也不是初涉江湖,做事總留幾分退路,此番深陷險境絕不可能無緣無故,其中必有什麽疏漏的緣由。

除夕那日與族中衆兄弟喝的酩酊大醉。

元月初一祭祖。

元月初二,寡居多年的長姐由姑蘇回門……

沈秋暝眉頭微蹙,長姐嫁的是吳國公周端嫡長子,那只見過寥寥幾面的姐夫是個謙謙君子,對長姐亦是溫存體貼,無奈天不假年,方過三十便撒手人寰,留下不到三歲的稚子和悲恸欲絕的遺孀。長姐并未改嫁,立志為先夫守節,而周端更是前後暗示,長姐所生周韶必會襲爵無疑,如此沈家與周家更是打斷骨頭連着筋。剛上任的尚書左仆射、周家次子周玦與皇帝關系匪淺,這些年前前後後為了東宮,從沈家這般江南豪強手中不知搜刮去多少銀子,而周家宗族之女更是誕下皇長子,倘若那日長姐無意說出什麽秘辛讓自己知曉……

沈秋暝甩甩頭,覺得這個推測過于荒謬,追殺他的多是江湖人士,偶有幾個達官貴人蓄養的死士,應是與朝事無太大幹系,何況那日與長姐敘談的沈家人多了去了,為何只有自己亡命天涯?

元月初五,護送長姐回姑蘇,逗留三日。

元月初六,谒見吳國公,手談一局。

元月初九,返餘杭,接到忘塵叟手書。

元月十五,應約至西湖邊的煙雨樓,與忘塵叟歡聚一宿,大醉而歸。

忘塵叟!沈秋暝猛然坐起,回想起當日情景,竟有頓悟之感。

那日月白風清,梅送暗香,沈秋暝踏着月色、哼着小調被龜公引去雅間。一進門就見忘塵叟頂着張慘白面皮笑眯眯地對着他。

沈秋暝眉頭一跳,猛然出手對着那張清冷臉孔捏了下去,忘塵叟武功比他差上許多,索性避都不避,任他揉捏,嘴裏還不正經地念叨,“見了你掌門師兄的尊顏,竟還如此不敬,這便是你鶴鳴派的規矩麽?”

沈秋暝戀戀不舍地又掐了一把,奸笑,“若是張知妄真身在此,憑我的武功想要近他的身,簡直癡心妄想。果然老友知我,送上這張臉來讓我一嘗夙願。”

忘塵叟搖頭,随手将那面皮撕了,露出俊逸絕塵的真容來,“半年未見,沈兄潇灑依舊。”

沈秋暝上下打量他,見他氣色不錯,顯然最近未負重傷,不由欣然打趣,“老人家一向可好,身子骨可還硬朗?”

煙雨樓建于西湖之畔,軒窗外遠眺而去,山外青山樓外樓、橋上殘雪水底月盡收眼底。

忘塵叟朗笑道,“從表兄那裏論起,沈兄還是我的師叔輩,若我是老人家,沈兄豈不是老妖怪?”

“誰叫你當初非要起這麽個不倫不類、酸秀才似的诨名?”沈秋暝添滿酒,反唇相譏,“對了,你近來都在洛京,突然駕臨餘杭,總不會就是圖我這頓酒吧?”

他向龜公使個眼色,歌伎舞姬魚貫而入,端的是越女如花,妖媚入骨。

沈秋暝與忘塵叟均慣了笑傲風月,年少輕狂之時更數次一同混跡煙花之地,對他喜好極為了解,他眼睛只微微一掃,便挑了其中一眼含春光、姿容風流的女子。

“越溪,且去陪貴客,伺候好了,大大有賞。”

那女子娉娉婷婷地款步而去,忘塵叟盯着她看了眼,不知想起了什麽,唇邊噙着一抹淡笑,“竟長了雙桃花眼……”

沈秋暝無甚興致,斜倚着軒窗自斟自飲,“若是喜歡,我替她贖了身贈你也是無妨。”

那女子見忘塵叟倜傥,又聽聞此話不由面露喜色,更是殷勤,不了忘塵叟身形一閃,竟脫身而去,在沈秋暝身旁坐定。

見沈秋暝詫異神色,忘塵叟苦笑道,“如今我已浪子回頭,招蜂引蝶之事更是不會再做。”

沈秋暝知他怕有要事相商,便擺擺手,遣散了一衆藝伎。

忘塵叟舒了口氣,坐直身子,“沈兄救命之恩,允懷從未敢忘,如今還情的機會可算是到了,”說罷從袖中取出一塊羅帕,在沈秋暝眼前晃了晃,“日後若是有人追殺你,你就把這個給他們,到時候必可救你一命。”

他說得神乎其神,平時又是個跌宕不羁的主,沈秋暝便當他是玩笑,一場宿醉之後立時把他那話忘去了九霄雲外。

沈秋暝愣愣地坐着,可就從忘塵叟那幾句語焉不詳的暗示裏要能想起什麽,簡直是天方夜譚。他蹑手蹑腳地起身,将袖中褡裢裏細細翻找了一遍,終是在當時那件天青蘇繡袍衫的袖袋裏尋見了。對着燭火,他将那帕子颠來倒去地端詳許久,硬是沒看出半點異樣。

“陳允懷那種消息販子,賣的也多是陰私機密之事,這帕子怕是礬書。”張知妄不知何時醒了,頭枕在臂上,慵慵地看着他。

沈秋暝将帕子疊了三四道,小心翼翼地收好,“你早知此事?”

張知妄搖頭,“上月二十,我突然收到陳允懷傳書,信中說你危在旦夕,正好派中亦是生變,無可奈何之下,我便想了這個法子。”

不願成為朝堂争鬥的棋子,更不想為叛軍所用,故而寧願率全派弟子棄山而走,這倒像是張知妄做的出的事。不計較一城一地的得失,不戰而走以求全卒,果有大将之風。

“我仍有一事不明,”沈秋暝沉吟片刻,擡眸看他,“若是要接應我,任意一個武藝高強的派中弟子都可勝任,何須掌門親至?”

張知妄深深看他,“你便當是師尊遺命,我不得不從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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