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南樓把手憑肩處

沈秋暝雖稱不上一身傲骨,但也算是頂天立地的大好男兒,自來奉行男兒到死心如鐵,他這一落淚,不僅張知妄驚詫無以,他自己也措手不及。

“你……”張知妄讪讪開口,卻看着他那憤然雙眼,又不知該如何為自己開脫,只好愣在原地,等他消氣。

沈秋暝以手覆面,待濕潤淚意消去,才頹然道,“聽你方才與殷儉行言語,你倒清楚的很,既然有自知之明,那為何此番還是如此自以為是?你也知我平生最恨別人欺瞞于我,你為何又要一犯再犯?”

張知妄低聲道,“先前渡口巧遇一事,算是我騙你。但這次陳允懷的事情,可是句句屬實……”

“句句屬實?”沈秋暝輕笑,“好一個句句屬實,沒錯,陳允懷人或許是在北疆,或許身臨險境,你買通殷儉行将這消息告訴我,擔憂之下我必前去相助,這樣我就能離開長安這個虎狼之地,然後任你一個人去送死?”

張知妄垂首沉默片刻,黯然道,“不管你信與不信,陳允懷遇險之事确是巧合,不過就算沒有這事,我也會另找時機将你支走。”

“哦?原先是何打算?”沈秋暝怒極反笑,“譬如比試之前突來急報,說什麽派中其他諸人突遭大難,求我與諸位師叔一道回去馳援?陳允懷此番倒是幫了你一個大忙。”

兩人到底自小一塊長大,又一塊習武讀書,沈秋暝竟将他打算料的分毫不差,張知妄臉色愈發難堪,抿着薄唇,一言不發。

沈秋暝劈頭蓋臉地對他發洩了一通,氣也消了大半,加上心知張知妄如此行事也是為了派中大局和自己安危,全然遷怒于他也不免心虛,又瞥見他蒼白唇色,想起臨別那日月下缱绻,一時羞赧起來,也不知該說些什麽了。

張知妄只覺頭痛欲裂,先前的種種盤算盡數落空,擾亂心神之人又在面前站着。先前本以為是訣別,黃泉碧落不再相見,誰知他竟又巴巴地趕了回來。殷儉行的敲打猶在耳際,堅如磐石的心志也不由動搖。

“如今你既已知曉,我也不再瞞你,”張知妄輕聲道,“不錯,最後那場比試确是鴻門宴無誤,袁似蓬狼子野心也罷,為人脅迫也罷,此次武林盟會欲選出的盟主必為叛王鷹犬,讓中原武林卷入戰局。”

沈秋暝渾身發涼,“除去靖西、臨淄二王,朝廷嚴禁藩王募養軍隊,西蜀王、燕王綢缪已久,如今召集的也不過烏合之衆,遠遜王師,頂尖高手,更是極少。”

“正是如此,他們才把心思動到了中原武林上,”張知妄輕哼一聲,“先前陳允懷曾說過,洛京的皇帝遇刺,刺客怕就是為燕王效力的江湖人。最後那場比試,得勝的只會是他們的人,而其他門派若有不從,必也将不容于中原武林。師尊本來的想法是托辭我派為世外道門,不幹涉紅塵中事,可惜避無所避,最後卻落得那般下場。”

沈秋暝心內一痛,蒼白道,“不會的。”

張知妄拎起殷儉行留下的酒壺,仰頭灌下,随意用手擦了擦嘴角,眼中殺意頓顯,“師尊仁和敦善,哪裏懂得那許多人心險惡?鶴鳴派地處劍州,這便決定了我們絕不可能置身于風波之外。既不可獨善其身,便只有逆水行舟,殺出一條血路來!”

沈秋暝上前一步,執住他手腕,“既是要殺出一條血路,單打獨鬥豈非以卵擊石?莫不是你以為憑一己之力可以與那些豺狼抗衡?”

張知妄并未掙脫,春衫輕薄,沈秋暝身上暖意隐隐傳來,心裏仿佛也不再凄寒,“武林盟會雖險,可對我而言,亦是機會。趁此可以将派中大多數人移出劍南道,避開叛軍兵鋒。而我帶着精銳赴會,既不會堕了我鶴鳴聲名,亦可分清敵我,随機應變。”

“或許你不愛聽,”沈秋暝低聲道,“但陛下聖明,朝廷勢力也非衆人想象中那般單薄。”

張知妄鮮少飲酒,臉孔已被酒意熏紅,轉頭定定看着沈秋暝,眼中帶着三分懇切七分決然,“我可不是那般傲物清高之人,朝廷的能耐我也是清楚的,所以此番袁似蓬等人不過枉費心思,就算一時得勢,但朝廷戡亂後,必會清算此事,到那時,所有參與門派怕都會被連根拔起。故而無論趨利還是取義,我鶴鳴就算不效忠朝廷,也得和亂黨撇清幹系。來之前我便想過,若是武林中人皆為是非不分、貪生怕死的宵小之徒,那我不過拼卻一人性命,換我鶴鳴一派安寧。就算亂黨遷怒,焚毀觀宇殿堂、碑文石刻,甚至燒光山林、推平鶴鳴,只要我鶴鳴上下弟子還在,經典秘籍還在,又何愁沒有東山再起之日?”

沈秋暝知他雖是武林中人,可也頗通世事,卻沒想到一直以來他竟是存了這般玉石俱焚的想法,聽了他這番剖白,心內五味雜陳,竟對這武藝高強的掌門師兄生了憐惜之心,原本執住他衣袖的手腕一翻,與他十指交纏。

張知妄一怔,自持克制的面容亦有些松動,嘴唇微微發顫,繼續道,“此事我知道必定不能善了,我自認絕對信任的長老弟子将由正明子師叔帶走,而我只會留下三五人伴我左右。如今還未離開長安的還有十餘個門派,除去素禪方丈、清微道長、殷儉行等人,我暫時還猜不透其餘門派的主張,故而也不好輕舉妄動。”

“袁似蓬等人一定是做了十全準備,甚至有機關甲兵埋伏,可你是否想過,江湖人講究的便是一個義字,叛王為一己之私,不顧蒼生興兵作亂,本就不得人心,若是大家不甘受制于人,冒險合力一拼,未必沒有勝算。”沈秋暝深思道,“依我看,殷莊也罷,傾玉山莊也罷,還有那太湖派、蒼山派,恐怕也和咱們一樣略知內情,而他們不像鶴鳴身處叛王地界,盡可以明哲保身,可他們還是來了……”

張知妄扣住沈秋暝的手微微滲出汗意,“若不是忠義之士,怕就是早已身在局中,前來做個了斷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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