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我應是……應是自卑了

面目醜陋的沈懷楠回家睡下了。

多晴還有些不習慣, 今日也不是沐休,現在也不是子時,雖然出了英國公府的事情, 但是如今事情解決了,按照少爺的習慣,他也該去讀書。

在他看來,少爺自小讀書就勤勉, 早起晚睡, 從不耽擱一瞬,若是事情多了, 便不睡也要把書讀完。

無論寒冬酷暑, 無論發生什麽事情,從他進府的時候,便一直如此。

而現在, 少爺躺在床上,閉着眼睛,一言不發。

那就是真累了。

多晴嘆氣,準備去廚房哄一哄廚娘, 哄出一只燒雞回來給少爺晚間做宵夜。

他進了廚房, 便有人過來問,“今日午間還要提膳?”

往日裏,這般時辰,沈懷楠都在文遠侯府,自然不用來大廚房提膳吃。

多晴嗯了一聲, 掏銀子給廚娘, “要一只燒雞, 再要些飽肚子的吃食。”

廚娘收了銀子, 小聲說,“下月伯爺和大少爺二少爺就要回來了,要是……要是伯爺插手,不喜歡咱們給三少爺那邊送吃食,這銀子怕是不能收了。”

多晴表面笑着說到時候再看,心裏大聲罵廚娘貪得無厭:哪裏是不能收銀子,明明就是想要多些銀子!

這日子實在過得憋屈。他揣着手等在一邊,因給了銀子,所以倒像是債主。廚娘見他一錯不錯的盯着自己,知道這小子是記仇了,但記仇也沒用,伯爺不喜歡三少爺,大少爺和二少爺跟三少爺不和,那是出了名的。

她就笑着道:“多晴,你就沒想過使一些銀子,跟管事的說說,讓你去別處當差?”

“我可聽說,四少爺最近缺個伺候筆墨的小厮,你要不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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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晴呸了一聲,“忠仆不事二主!”

廚娘啧啧稱奇,“你自己願意吃苦,那你就吃,別怪我沒提醒你。”

多晴提着燒雞走了。因今日提了一個忠字,他便做了一回忠心耿耿的奴仆,一只燒雞,他一口沒動,全給了少爺。

然後跟沈懷楠說,“伯爺要回來了,少爺,您怎麽辦啊?”

沈懷楠笑了笑,“能怎麽辦,先躲着些吧。”

多晴就替少爺傷心。伯爺自來偏袒其他少爺,卻苛責三少爺。

他還記得自己剛來的時候。依稀是個寒冬,彼時他剛進府,也沒學規矩,直接就被領到了三少爺的院子裏。

剛去的第一天,大少爺和二少爺就過來打人,三少爺雖然沒有挨打太久就反打回去了,但臉上和身上都是傷,鮮血淋淋的。但伯爺一來,卻又打了三少爺一頓,說他不尊兄長。

三少爺躺在床上,屁股上也添了傷。

多晴那時候還小,滿院子的奴仆就只有他一個,又是第一天來,他便不知道怎麽做。好在少爺挨打的時日多,自己知道怎麽做。他在院子裏面的井裏打了一盆冷水,也不燒熱,只先洗了傷口,然後抹了一些傷藥——多晴後來才知曉,那是隔壁的九姑娘送的。

少爺抹完傷藥之後,依舊拿着書讀,小小的身子坐在書案前,一動也不動,直到子時,他才擡起頭看向自己:“多晴,過來給我磨墨。”

多晴剛被賣進府裏,其實還不叫多晴,具體叫什麽,他自己都忘記了。但他機靈啊,聽見這話,哎了一聲就上前研墨,從此之後,多晴就成了他的名字。

少爺對他有恩的。給他名字,教他讀書,寫字,自小一起長大,他怎麽可能去投靠別的主子?

他要好好的報答少爺。

但他擡起頭,看見少爺的燒雞還有一半沒吃,顯然是留給他的。他先還有忠骨,“少爺,您全吃了吧。”

沈懷楠好笑,“留給你,你便吃。”

多晴哪裏能被這般邀請,于是也不客氣吃了,決心下回再來做忠仆。

他坐在小凳子上面吃,看自家少爺在發呆。他就還是疑惑的問了一句,“少爺,九姑娘的事情都解決了,你怎麽還傷心啊?”

沈懷楠卻沒理他。

多晴其實說的不對,他不是傷心。此事說大不大,因為從事發到塵埃落定,其實不過一晚。但是,有些事情,不出現還好,一旦出現,便要将他醜陋的面目顯得更加肮髒。

沈懷楠心裏有個不敢去想,不敢去碰的念頭。

——邵衣死在了十七歲。死在了他們成婚的那個晚上。

而這輩子,他疲于奔命,雖然改變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可偶爾停下來的時候也會想,要是邵衣嫁給了別人,那是不是無論他将來怎麽樣,他跟十皇子怎麽樣,她都不會有事?

沈懷楠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他不願意。

他足夠自私,足夠無恥,即便她因為他死在了十七歲,可是再來一回,他還是舍不得離開她。

第一次見面的那年,她小小人一個,穿着桃紅色的衣裳,如同一個俠士般出現在他的日子裏,手上銀手镯碰撞出來的聲音帶走了風裏的血腥味,也帶來了一絲光。

光抓不住,但他想留在光的身邊。

他就一直自私,逃避,想着努力改變,他們終究會好起來。上輩子她如他所願,嫁給了他。這輩子,她也會如他所願嫁給他。

可是,該出現的還是出現了。她那麽好,完全可以擁有別的人生。

她不用擔心銀子不夠,不用操心将來沒地方住,不用省下銀子來給他買藥買衣裳,她……他……他可以不用擔心她死在十七歲的成婚之夜裏。

沈懷楠深吸一口氣,厭惡的看向了銅鏡裏面的自己。

他今早去看盛瑾安,未嘗不是為了挑對方毛病去的。他想要盛瑾安是一個肥頭大耳,粗俗笨拙的無恥之輩。這樣他就可以心安理得的站在邵衣身邊。

但對方家世好,樣貌好,目光澄澈明亮,像極了書裏面寫的那些君子,那些可以紅衣怒馬的貴公子。

而他一身青衣,背朝光,站在陰影處,連光都不願意照到他的臉。

沈懷楠砰的一聲站起來,覺得自己不能如此想下去了。他跟多晴說,“我出去走走。”

多晴燒雞正好吃完,聞言嘆氣,“少爺,您別傷心。”

定然是因為英國公家的事情讓少爺傷自尊了。

但是人跟人,哪裏能這般比啊。

沈懷楠倒是不知道他的念頭,他走出昌東伯府,一時間竟也不知道去哪裏。索性就去了楊柳巷子。

楊柳巷子裏,王五沒曾想這時候能見到沈懷楠,他問沈三少爺為什麽來,沈懷楠不說話,王五就知曉了,這是來這裏避世。

他便在鋪子裏面給他加了個椅子,然後給他一本書,讓他蓋在臉上。

“這裏能曬曬太陽,人來人往的,你把書蓋在臉上,別人也瞧不出是你。”

王五招待好他,便匆匆去後院忙着盯着工匠做簍條去了——他這等人,哪裏能像沈懷楠這般,還能避世,他只願多賺一錢銀子。

這一錢銀子,最後是給怡紅樓的小桃紅還是牡丹院裏的賽貂蟬,都值。

王五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沈懷楠閉上眼睛。過往行人匆匆,腳步聲衆多,有的重有的輕。

其中還有馬車轱辘而過,一個賣糖葫蘆的老漢叫賣聲嘶啞的很。

然後,一個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

“沈家小友。”

沈懷楠拿開書,看過去,竟是齊泰。

他連忙站起來,沒有往日的機靈,人都顯得笨拙了幾分:“是齊老哥,還未當面謝過你的舉薦之恩。”

齊泰好奇的問,“你這是怎麽了?”

少年人的眼睛裏,倒全是自我厭棄。

沈懷楠笑了笑,“沒怎麽。”

齊泰就好奇啊,一條願意去鑽地洞的蛇,還滑不溜秋的,怎麽突然變成了這般。

他幹脆進了鋪子裏面,也找了一張凳子坐下來:“來,說說,你怎麽了?許我還能幫上你。”

沈懷楠哪裏肯說。但齊泰卻道:“我去打聽打聽,能打聽到嗎?”

沈懷楠承他給澹臺老夫人舉薦邵衣的情分,見他倒是個固執的人,便苦笑一聲,輕輕搖頭道:“為情罷了。”

天下哪裏還有比情情愛愛更讓人解悶!齊泰上午在朝堂上罵了一陣人,下響出來透氣,若是還有別人的苦痛借以解悶,便再好不過了。

沈懷楠即便要說,也不敢說得太細,只道:“不瞞齊老哥,我有一位喜歡的姑娘。”

齊泰知道啊!不就是送到澹臺家那個小庶女麽?

他問,“然後呢?”

沈懷楠:“她長得好,心地好。我們自小一起長大。”

齊泰:“……?”

這麽一瞬間,他竟然從沈懷楠身上看見了一絲熟悉感。

這種熟悉感立馬就被記起來了——這不就是澹臺思正那個老東西每次說自家夫人的樣子麽?

齊泰扶額,他是想聽點別人的痛苦解悶,而不是聽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他趕忙制止沈懷楠:“你快別說其他的——只說你今日怎麽了?”

沈懷楠:“今日……今日有人給她說親。”

齊泰眼睛一亮,這路數他也熟,無數話本故事裏面寫得清清楚楚:心儀的姑娘要出嫁了,新郎不是他。

而這個“他”,無非就是窮秀才,窮舉子。

沈懷楠不是秀才,不是舉子,但他完全符合窮之一字。

齊泰聽了這麽一樁慘事,心情大好,笑着道:“那姑娘家答應了嗎?”

那個小庶女,他也在今歲的花朝節上見過的。長得确實好,且一眼就看中了他的金釵子,着實有眼光。又想起她不舍的沈懷楠買,分明是心疼他的。

不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是文遠侯一家答應,那也得分開才是。

嗚呼哀哉,嗚呼哀哉,看來靈寶齋裏面的金釵頭面沈懷楠是買不了了。

但卻聽沈懷楠搖頭道:“沒有答應。”

他說,“姑娘沒有答應,姑娘家也沒有答應。”

齊泰就不懂了,“那你為什麽這般難過?”

沈懷楠低頭沉默。

然後過了一會,齊泰就見他擡起頭,輕輕的說了一句,“因為……可能是因為,說親的那家人太好,我舍不得姑娘搖頭說不嫁。”

他這一輩子,父母緣薄,兄弟緣淺。他們不想讓他活,又沒讓他死,于是他掙紮着起來,終于得上天垂簾,讓他的姻緣線纏纏繞繞,紅線綁得緊。

他就只有這根紅線了。

沈懷楠心有酸意,又不想哭出來,只好從旁邊拿了一個王五吃剩的饅頭咬在嘴裏,低頭,讓嗚咽的聲音顯得有緣由。

他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含着饅頭深吸一口氣,向來挺直的背脊彎着,顫抖着說,“齊老哥,對方太好,我應是……應是自卑了。”

他一身土,命還不知道有沒有,從前是哪裏來的自信,覺得可以保護好邵衣。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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