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端午(一)

第二十四章 端午(一)

漪如撇了撇嘴,道:“就算那夢裏的事不能全然作數,聖上也是壞人。下令殺嚴家的不正是聖上?父親和母親既然相信嚴家會落難,便該看清聖上。”

容氏聞言,面色微變,即刻唬了她一眼。

“不可胡言。”她說,“就算殺嚴家的是聖上,那也是他受小人蒙蔽,錯殺了忠臣。就算夢裏都是真的,只要你父親遠離小人,走上正道,聖上又怎會殺你父親?切不可部分青紅皂白,就冤枉了好人。再說了,說聖上的壞話可是要殺頭的,你若不想那噩夢成真,日後便不可再這麽說,知道麽?”

漪如看着容氏認真的眼睛,終于敗下陣來。

*

皇都乃天下首善,偌大地京城之中,皇城伫立在正北,高高的城牆,遠遠便可望見。

漪如坐在香車之上,透過紗窗,看着外面熱鬧的街市,恍如隔世。

上輩子,嚴氏倒臺之後,她就在寶相庵裏關着。在那些日子裏,她只能望見四角的天空。外面所有的消息,都是那同情自己的老尼打聽來的。漪如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坐在院子的牆根下,曬着太陽,一邊捉身上的虱子,一邊結合老尼說的話反思過往。

她還記得把虱子捏死時的感覺,用那長長的指甲掐着,微微使勁。

虱子就爆開,發出微不可聞的聲音。

這是那處冷僻的小院裏,她唯一能找到的讓自己稍微開心的事。每一只虱子在手上死去,她就仿佛向一個人報了仇,生出些微微的暢快來。

也是因此,如果虱子捉得太勤,突然沒有了,她還會十分失落。因為随之而來的,是漫長的空虛和傷心。

而如此往複許久之後,漪如也終于想明白了一些道理。

皇帝、皇後、王家、宋廷機等等那些人,自是可惡,但歸根究底,讓嚴家落到如此田地的,其實并非他們。

靠着皇家恩惠而來的平步青雲,三代榮華,讓嚴家的所有人都飄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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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祺的罪狀,每一條其實都不冤枉。是他的所作所為,給皇帝遞了刀子。

——“……你總這般盛氣淩人,即便身在囹圄,也不知悔改。”

漪如的閨中好友溫妘看着她落魄而不甘的模樣,嘲諷的目光裏帶着憐憫:“你總以為一切皆理所當然。別人理所當然對你好,捧着你,事事讓着你。你知道你最可惡之處是什麽麽?你将別人踩在腳下,擋了別人的路,卻裝作什麽也不知道。”

那時,漪如大怒,要跟溫妘分辨。

溫妘卻不屑再與她說話,轉身而去。

沒多久,她就聽老尼說,那取代自己當上了太子妃的人,正是溫妘。

漪如愈發覺得,人是個十分奇妙的東西。

他們在一帆風順時,往往心浮氣躁,諸多不滿。而在難過絕望的時候,卻能夠平心靜氣地思考,真正地認清自己。

惱怒,不甘,屈辱,悲恸……這一切重重襲來,漪如生了一場大病。這場大病,沒有讓她死去,但教會了她如何去想。

給她送飯的兩位比丘尼看她可憐,知道她識字,就給她送來佛經。那裏面的字句,漪如從前曾跟着母親看過,從不走心,而在寶相庵裏,她看着那些熟悉的字句,終于有了另一番滋味。

然而漪如不是六根清淨之人,讀經不能使她忘卻,卻讓她認真回想自己的一生。

念經之人,總愛說今日因明日果。

而漪如看過往的一切,亦是如此。

“皇宮!”馬車裏,阿楷指着窗外閃過的城樓影子大叫道。

“小聲些。”容氏嗔道,讓他坐好。

漪如則望着窗外,靜靜不語。

皇宮如同一塊香甜地蜜糕,吸引所有心懷欲望的人趨之若鹜,然後用那高聳的宮牆将他們困住。

而這些人,都以為自己是天選之人,在其中相互攻伐,卻全然不知自己不過是棋子,任由驅使,生殺予奪。

這輩子,她會讓嚴家遠離此處,不會再循着那可笑的因果,重蹈覆轍。

*

嚴祺一家與宮中來往甚密,入宮一向便捷。

車馬馳到宮前,守衛遠遠望見,便已經滿面笑容地躬身等候。車馬只微微停頓片刻,亮過嚴家的牌子,守衛們走個過場,便朝兩邊讓開,放行了。

今年的端午,是先帝喪期過後的第一個大節。皇帝有意與朝臣及宗室皇親們拉拉關系,于是大操大辦,皇宮裏頗是熱鬧。

但凡與皇家沾親帶故的貴胄,以及朝中重臣,都被請入宮中,與皇帝一道游樂宴飲。

漪如剛跟着容氏從馬車上下來,早有宮中的內侍迎上前來見禮。

嚴祺和容氏是宮中的常客,周圍賓客也都是熟人,一路打着招呼,才到宮門前,就聽到有人喚道:“靜娴。”

看去,只見一個與容氏年紀相仿的美婦款款走來,笑容可掬。她手裏牽着個女童,與漪如一樣,穿着鮮麗的新衣裳,頭上簪着宮花。

望見這兩人,漪如的目光定了定。

那婦人散騎常侍溫遠的妻子曹氏,而她手裏牽着的女童,正是溫妘。

溫遠的祖上和嚴家一樣,都是開國功臣。不過溫家比嚴家争氣些,子弟一直在朝中做官,不曾靠着蔭蔽坐吃山空。溫家出過幾位賢臣,名望累世,是京中高門。

與嚴家這樣憑聖寵崛起的外戚相比,溫家是清流,一向名聲在外。

曹氏待人和藹,容氏也一向希望漪如能多多與這些門第中的閨秀來往,故而漪如也就與溫妘自幼成了好友。

見到漪如,溫妘也頗是高興,先是端端正正地與容氏見了禮,又走過來,牽過漪如的手:“漪如,許久不曾見你,你還好麽?”

她比漪如只大幾個月,也是因此,漪如一向覺得她與自己性情相合,喜歡跟她玩。

——“……你總以為一切皆理所當然……擋了別人的路,卻裝作什麽也不知道……”

耳邊,似還徘徊着她說過的話。

漪如看着她,慢慢露出笑意。

“是啊。”她說,“許久不見了,我一切都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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