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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霏霏是被凍醒的。
新年将至,落雪晝夜不停,偌大的碧霄宮堪比天牢,不止沒有炭火取暖,甚至連象樣的過冬襖子都沒有。
寒氣無孔不入,直往骨頭縫裏鑽,雲霏霏躺在破舊的木床上,感覺全身的血骨都被凍成冰一樣。
昏迷前,陸骁曾跟她說:“我們很快就能出宮。”
然而自保都難,又要如何出宮?
陸骁身邊親信,早在三年前被告謀逆時就全都被處死,心腹至交無一人幸存。
看守他的太監也被人收買,別說克扣衣食柴炭,就是欺淩作踐都敢,若非陸骁自幼習武,身強體壯,怕早就跟她一樣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或許,陸骁也知道她撐不過這場嚴冬,才會這麽哄她。
雲霏霏喉嚨疼得厲害,想下榻倒杯水喝,卻才剛剛撐起身子就又跌了回去,劇烈地咳嗽起來。
蓋在身上的布衾順着下滑一些,露出洗得發白的碧色宮服。單薄的衣裳下,纖細柔弱的腰肢彎曲成痛苦的弧度。
雲霏霏極力壓抑着身體的不适,依然咳得撕心裂肺,鮮血無情的順着指縫蜿蜒而下,從細瘦的手腕沒入衣袖之中。
陸骁端着剛熬好的藥回來,聽見她痛苦破碎的咳嗽聲,三步并作兩步,一瘸一拐進到屋內。
雲霏霏飛快地将自己裹在被子裏,不想讓陸骁發現她又咳血,卻又忍不住偷偷露出雙眼,看他。
男人高大清瘦,背脊筆挺,即便成為階下囚,被軟禁在碧霄宮後瘸了一條腿,甚至得自己劈柴煮飯、漿洗衣裳,一雙手凍得生了瘡,都困不住從骨子裏透出來的矜貴與優雅。
陸骁放下灑了大半的湯藥,擦幹手,邁着不緊不慢的步子來到雲霏霏面前。
她的身體實在太差,剛被扶起便又急促咳嗽起來,似是要把心肺都咳出來一般,難受得渾身顫|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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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味在空氣中蔓延開來。
雲霏霏咳得昏天暗地,沒有發現掌心裏成型的血塊,陸骁卻猛地停住,怔了片刻才回過神,将她連人帶被抱到腿上。
懷裏身軀纖細柔弱,好似輕輕一折就會斷,不足巴掌大的小臉憔悴消瘦。
陸骁邊幫她順着背,邊拿過幹淨的帕子,仔細地拭去她臉上及手裏的血。
她肌膚白得近乎透明,可那是一種病态且脆弱的蒼白,襯着粘稠深紅的黑血,更顯怵目驚心。
陸骁捏着白布的手指泛着青白,動作卻愈發輕柔舒緩,仿佛害怕碰碎了她:“沒事的,你不會有事的……”
他面色平靜,嗓音低緩溫和,雲霏霏卻感覺到那雙抱着自己的手臂在輕微顫抖。
許久之後,雲霏霏終于緩過來,陸骁下榻倒了杯水,一口一口喂着她。
“我們今晚就走。”
雲霏霏看着他狹長昳麗的眼,嘴角浮起甜甜的笑:“好,殿下在哪,奴婢便在哪。”
也不問他要走去哪、能走去哪,那強撐着讓人放寬心模樣,着實讓人打心裏憐愛。
陸骁忽地俯首,貼在她唇瓣上安撫輕吻。
雲霏霏僵在他懷中,一動都不敢動。
這不是陸骁第一次吻她,更加親密的事也做過。
游走過每一寸肌膚,颠來倒去擺弄無數次,甚至從裏到外都烙上只屬于他的印記。
她卻始終不敢逾矩。
吻淺嘗辄止,陸骁很快就解開剛才帶回來的包袱,為她換上嶄新的衣裙,裹上厚實溫暖的大氅,又細心地系了鬥篷。
雲霏霏骨相美,皮囊也媚,即便病弱成了這樣,還是壓不住她的豔色,帽兜到領口那一圈柔軟的狐毛,襯得她小臉越發柔美精致。
她許久不曾穿得如此暖和,看着仍是一身粗布舊衣的陸骁,漂亮的美人眸慢慢瞪大:“這些都是哪來的?殿下呢?您沒有嗎?”
陸骁微微彎了一下眉眼,不答反問:“還冷嗎?”
他本就眉目如畫,笑起來更是好看的讓人挪不開眼,雲霏霏原本亂跳的心撲騰得更厲害了:“不、不冷了。”
直到溫熱苦澀的湯藥入喉,雲霏霏才如夢初醒。
哪來的藥?她被扔進碧霄宮的第一年就病了,看守太監根本不管她的死活。
雲霏霏想起當初為何會被四皇子扔進這個地方,以及他曾對她說過的那些話,神色俱變。
難不成藥和保暖衣物都是四皇子給的,他并不打算停止折磨她?
陸骁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麽,凝視着她,慢慢地說:“老四反了。”
陸骁被廢之後,太子之位就落到了三皇子身上。兩個月前,三皇子溘然長逝,衆人以為四皇子會坐上儲君之位,病入膏盲的帝王卻遲遲不下旨意另立太子。
直到昨日駕崩前才終于下了聖旨,立的卻是五皇子。
朝野上下雖然震驚,卻不意外。四皇子畢竟與陸骁一母同胞又自幼病弱,實在不是合适的儲君人選。
然而四皇子為了這個皇位忍辱負重、籌謀多年,甚至不惜誣陷自己的親生兄長私藏龍袍,如何甘心将這大好江山拱手相讓?高皇後與高氏一族也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寒風吹得門窗咣當作響,也吹得雲霏霏的心兒亂顫,她害怕的捉住陸骁手臂,想說什麽,體力卻開始不支,轉眼就倒在他懷中不醒人事。
她最近總是毫無預警的陷入昏迷。
“當啷!”
雲霏霏醒來時依舊被陸骁抱在懷中。
火光照亮了整個夜空,向來肅穆靜谧的皇宮滿是匆忙紛沓的腳步聲,兵器相撞的殺伐之聲不絕于耳,哭喊聲及慘叫聲此起彼落。
雪不知何時停了,兩人身邊也多了一隊甲胄分明的侍衛,逢人就砍,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
雲霏霏臉色煞白:“殿下……”
“噓……別看。”陸骁腳下步子沒停,扣着她腦袋摁進自己懷裏。
直到被抱上馬車,雲霏霏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他們已經離開碧霄宮。
一股不真實感油然而生,她想掀起簾子往外瞧一瞧,卻被陸骁摁住手腕:“外邊寒氣重。”
馬車開始行駛,雲霏霏虛弱的依偎在陸骁懷中,望着他喉結旁那顆不明顯的小痣,沒來由地回憶起過往。
十四歲那年,她被送進宮中,最大的心願便是平安出宮與家人團聚,東宮當差三年謹小慎微,直到得罪四皇子前,也不過是外院灑掃的婢子。
被扔進碧霄宮後,她知道自己這輩子再不可能出宮,卻忘了,有的人即便陷在絕境掙紮浮沉、狼狽不堪,依舊傲骨嶙嶙。
陸骁就是那樣的人,哪怕太子之位被廢,風光不再,他也依然是那個滿朝文武齊聲稱贊,克己自持的謙謙君子,言出必行。
說能出宮,便不是在哄她。
雲霏霏還發着高熱,腦袋昏昏沉沉的,望着陸骁的一雙眼卻亮得驚人。
“這麽高興?”陸骁摸摸她的臉。
男人手很大,掌心微涼,貼在臉上很是舒服,雲霏霏側過頭,撒嬌般的在他掌中蹭了蹭,臉上浮現心滿意足的笑。
這個幸福的笑容卻沒能維持太久。
馬車剛出城不久,雲霏霏就聽見駕馬的侍衛揚聲喊道:“殿下,追兵來了!”
車轅上的另一名侍衛跟着挑開車簾:“殿下,只需再行五裏,翻過山頭便安全了。”
陸骁微微颔首,像是早有準備,飛快地抱起雲霏霏鑽出車廂,躍上馬背,揮刀斬斷駿馬身上套車的繩索。
馬車旁的侍衛們紛紛拔劍,迎向追兵,為兩人争取更多逃跑時間。
凜冽寒風迎面而來,如刺刀般割裂整個心肺,雲霏霏咳嗽不止,鮮血順着蒼白的唇角滑落下來。
“殿下,馬馱着兩個人跑不快……奴婢的身子早就不行了,橫豎都是死,您趕緊放奴婢下馬!”
陸骁蹙眉不語,回頭看眼追兵,全力夾緊馬腹,策馬狂奔。
積雪凝寒,路更難行,雲霏霏聽見後面傳來的陣陣馬蹄聲,心急如焚。
若不是因為她,陸骁不會搭乘馬車,早已乘着快馬全身而退。
雲霏霏顧不得口中不停溢出的鮮血,邊咳邊道:“當年要不是殿下……奴婢早已投井自咳咳咳……盡,您已經讓奴婢多活兩年,奴──”
“嬌嬌,”陸骁打斷她的話,利落的下颚線條繃緊,隐隐帶着一股怒氣,“我允許你死了嗎?”
心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揪住,雲霏霏忽然沒了聲音。
尖銳的破空聲響起,一道道利箭猶如催命符般向兩人追來,陸骁熟練地駕着馬在林間穿梭,哪怕快得只留一片殘影,箭矢依然無情的射中馬腿。
馬兒長嘶一聲,暴躁地想把背上的人甩落,陸骁不得不抱着雲霏霏棄馬。
也終于看到,那件由他親手穿上的鬥篷,不知何時已被鮮血浸染得通紅。
陸骁一愣,随即背起人往山林裏竄去。
他瘸了一條腿,又要躲避亂箭,逃得十分狼狽。
一支流箭飛來,正中雲霏霏後肩。
離開馬車後,她的咳嗽再沒停過,利器入肉的聲響顯得微不可聞。
雲霏霏咬牙悶哼,強忍着劇痛,用力拔下左肩上的箭,顫着手解掉身上的鬥篷。
帽兜上那一圈白狐毛在夜裏太惹眼。
會害死陸骁的。
她的動作太大,像在掙紮着要下地,陸骁猛地厲聲喝道:“嬌嬌!”雙目隐有血色蔓延。
“……你聽話,”平靜和克制開始崩潰,沙啞的嗓音壓抑着極致的惶恐,“抱緊我。”
抱緊我。
這句話雲霏霏初到碧霄宮就曾聽陸骁說過。
當時屋內一片漆黑,連月光都沒有,陸骁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渾身發顫,素日裏被他隐藏得很好的陰戾與脆弱全都湧了出來。
他就像一頭受傷發狂的野獸,狼狽又無助,與衆人印象中清冷沉穩的太子殿下截然不同。
雲霏霏吃力的擡起頭,看了眼漆黑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山林,又看回陸骁俊美昳麗的側臉,遲疑片刻,唇瓣緩緩印上他的耳廓,與他耳鬓厮磨。
“別怕。”陸骁以為她在撒嬌,将人往上托了托,更加奮力向前奔跑。
雲霏霏一怔,勾着嘴角無聲地笑了笑。
明明是她想要安慰陸骁,反倒被他搶走要說的話。
後頭的追兵漸近的同時,雲霏霏蒼白的臉龐多了幾分血色,昏沉的腦袋也無比清明起來。
“殿下,”她不再咳嗽,就連聲音也充滿朝氣,就像許多年前兩人初識時一樣,“快,再跑快一點!”
“好。”
“殿下,等奴婢身子好了也想學騎馬。”
“我教你。”
“殿下,您說山裏能有熱水沐浴嗎?”
“有,待會兒便讓人燒水。”
“太好了殿下,不過奴婢實在太累,要先睡一會兒,待會兒到了您再叫醒奴婢好不好?”
回光返照的時間是那麽短暫,雲霏霏拼命地收緊手臂,想抱緊陸骁,眸光卻逐漸渙散。
“嬌嬌,別睡!”陸骁皺起眉,語氣焦急,“翻過前面的山頭就到了,那裏不止有我的人,你阿兄也在。”像是怕她睡着,他一改平時的沉默寡言:“嬌嬌,你可有看到火光?雲侍衛已經往我們這兒來了。”
雲霏霏本就是強弩之末,撐到現在全憑一股意志堅持,聽見接應陸骁的人來了,身心徹底放松下來,慢慢閉上眼睛。
“殿下……”
“嗯?”
殿下,我舍不得你。
纖細的手臂轟然垂下。
在完全陷入黑暗的那一刻,雲霏霏感覺自己被人用力抱進了懷裏,她努力地想要睜開眼,想象之前每一次昏迷那樣笑着對那人說:“殿下,奴婢沒事。”
想再看男人沉默而又溫柔的凝視她,用他的體溫溫暖她的所有。
卻再也沒有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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