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深夜十一點半, 東京綜合病院,604號病房。
已經熄了燈的病房裏寂靜無聲,窗戶沒有關好, 略微留下了一條窄縫,夜風擠了進來,吹起了淡藍色的薄紗窗簾,那一片淺淺的顏色如同呼吸般一起一伏,輕輕浮動着。
輔助監督平崎敬太沒有回家, 盡職盡責地守在津島憐央的病床旁,只坐在病房中配置的硬邦邦的椅子上用手撐着下巴,眼睛疲憊地阖上,鼻腔中發出輕微的轟鳴聲,小小打着盹。
他沒敢睡得太沉,時不時就強撐着掀起沉重的眼皮, 略微朝病床上已經輸完液卻依舊在沉睡着的孩子瞥一眼,既是為了确定津島憐央的情況,也帶着些微的擔憂。
無論如何, 他是擅自做出了決定,帶着體內寄宿着特級咒靈、被關押在宿舍中不允許外出的津島憐央前來人群聚集的綜合病院的,如果在這期間津島憐央體內的特級咒靈惹起了什麽争端的話, 那麽他萬死也不足以謝罪。
但是,明明只是普通孩子卻因為不幸被特級咒靈寄宿而被視作危險品的津島憐央很可憐。
僅僅只是每日送去三餐這樣短暫的接觸過程,也讓平崎敬太對津島憐央産生了柔軟的憐愛之情。
那孩子既禮貌又懂事,從沒有怨恨過任何人, 也并不想傷害任何人, 即使被剝奪了自由囚禁在窄小的屋宅之中, 卻依舊能夠露出那樣如同晴日陽光般明亮又燦爛的笑容來。
人是趨光的動物。
無論如何, 讓平崎敬太對擁有着那樣笑容的孩子正在承受着的病痛視而不見,他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懷揣着這樣亂七八糟的不安想法,平崎敬太阖上眼,一不小心就真切地進入了空白的夢鄉。
當他因為驟然的失重感而倏忽驚醒時,雪白的病床上空蕩蕩的,已經不見了小孩的身影,只剩下了一床被掀開的被子,被絲絲涼涼的夜風吹散了餘溫。
平崎敬太因為疲倦而有些混沌的大腦驀然清醒了過來。
他慌張地站起了身,折疊椅鐵質的椅腳在地上劃拉出刺耳的刺啦聲,在空蕩的病房裏響亮地回響着。
平崎敬太的喉嚨有些發緊,連發出的聲音都嘶啞的要命,“憐央?憐央?”
因為正值深夜,他連呼喊都不敢大聲,只能一邊小聲呼喚着,一邊焦急地将小小的單人病房翻了個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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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簾、衣櫃、床底、洗手間,連放置雜物用的床頭櫃都沒有放過,在确認津島憐央确實不在病房裏之後,他立刻擰開病房的門把手,左右查看了一下。
醫院長長的走廊之上,只有夜間昏暗的應急燈還亮着,安靜的沒有聲息。
無法确定津島憐央跑到了哪裏去,平崎敬太猶豫了一下,選擇先去可以查看監控錄像的值班臺,訊問一下值班護士。
從604號病房出來,朝着右手邊的方向匆匆跑去,再在第二個拐角處轉彎,在昏暗中流瀉出明亮燈光的值班臺就出現在了平崎敬太的面前。
同樣只點亮着一盞小燈的值班臺上,守夜的護士已經困倦地睡去了,她面前的電腦屏幕上還在無聲地顯示着醫院各個走廊大廳的實時監控,身下壓着幾張字跡潦草的登記表,還有一只漏了墨的簽字筆正抵在她粉白的制服衣袖上,洇出了一塊黑色墨塊。
平崎敬太沒有辦法,只能上前小聲地将她喚醒。
“護士小姐?護士小姐!”
“嗯?”那位護士小姐看起來睡得也并不安穩,惺忪地睜開睡眼,揉了揉眼睛,在清醒了之後問道,“請問有什麽需要幫助的……”
“是的!”平崎敬太心中焦急,搶先回答了,問道,“能幫我看一下604號病房前那段走廊的監控嗎?裏面住着的孩子不見了。”
“好的,請先不用着急。”護士小姐的回答很鎮定,她熟練地操作着電腦找出了平崎敬太想要看的監控位置,問道,“那孩子大概是什麽時候不見的。”
“應該是十幾分鐘前吧。”平崎敬太有些不太确定,他覺得自己差不多是睡了這麽久的。
“好。”
護士小姐把監控的時間向前倒播着,604號病房的房門一直緊閉着,除去應急燈偶爾的變換和閃動,散發出瑩瑩藍光的電腦屏幕上就像是在播放着同一張圖片一般。
但很快,比平崎敬太想象中的時間更短,僅僅是五分鐘之前,津島憐央的身影出現在了監控畫面之上。
護士小姐按了暫停,詢問他,“是這個孩子嗎?”
昏暗的走廊上,蒼白的應急燈光随着電流的頻率微微閃動着,小小的孩子站在房門前,一身藍白條紋的病號服松松垮垮地套在他的身上,越發顯現出他比同齡孩子都要矮小的身體。
他的頭顱低低垂着,半長的黑發從窄瘦的肩膀處滑落下來,晃晃悠悠地垂在胸膛前,從上而下記錄着的監控只能看見他頭頂的發旋,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津島憐央沒有穿鞋子,光裸着雙腳踩在冰涼的地面上。
平崎敬太點了點頭,對護士小姐說,“是的,沒錯,您可以幫忙看看他之後去哪了嗎?”
“好,沒問題。”
護士小姐點了點頭,清脆的鼠标點擊聲響起,電腦屏幕上的畫面繼續開始流動。
津島憐央轉了頭,擡腳往他自己的右手邊走去。
他走路的姿勢很奇怪,每一個動作都相當遲緩卻又用盡全力,像是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般要一點點調配着身體各個地方的部件,在将它們連貫地拼湊起來之後,才能做出一個完整的動作來,身體晃晃悠悠地有些東倒西歪,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随着傾斜不穩的姿勢微微擺動的,讓人看着有些擔憂,害怕他下一秒就會摔倒在地。
短短的一段路,津島憐央走了将近1分鐘才消失在監控畫面裏。
護士小姐調出了緊接着的下一段路的監控視頻。
平崎敬太十分仔細地看着,漸漸發覺出些不對勁來。
雖然步履緩慢,但津島憐央的目标顯然相當明确,即使虛弱的身體讓他連走路都不太穩當,但在護士小姐調出來的一段又一段間斷着的監控視頻中,津島憐央一次也沒停下休息過。
而且他行走過的這段路,漸漸的讓平崎敬太生出些熟悉感來,這平直向前的方向,顯然就是剛剛平崎敬太為了去到值班臺查看監控錄像而焦急跑過的走廊。
平崎敬太心中不由得萌生出了這樣的猜測來。
津島憐央,現在是不是就待在距離他很近的地方。
年紀尚輕的輔助監督不由自主地擡起頭來,朝四周打量了一番,除去冰涼的空蕩蕩的大廳與無人的座椅之外,并沒有津島憐央的身影。
護士小姐再一次點開了下一段視頻。
有些模糊的監控畫面中,津島憐央停在了第二個拐角處的陰影中,只要他再往前一步,就可以看見平崎敬太與護士小姐現在所處的值班臺。
不知為何,平崎敬太有一種奇妙的錯亂感,仿佛五分鐘前的津島憐央現在真的在某處注視着他一般。
而視頻中的津島憐央卻仿佛察覺到了有人在窺探着他一般,緩緩擡起了腦袋,轉過頭來,視線對上了固定不動的監控攝像頭。
沒有血色的慘白皮膚,如同簡筆畫般弧度簡單的漆黑五官,渾身散發着森冷的陰郁氣息,那占據了津島憐央身體的咒靈歪了歪腦袋,朝着監控攝像頭露出了一個怪異的笑容。
那不是津島憐央。
平崎敬太如墜冰窟般遍體生寒。
而是特級過怨咒靈[繪裏奈]。
護士小姐鎮定的模樣也有些維持不住了,她的眼神裏流露出了慌張的神色,牙齒像是在發顫,輕微地磕碰着,“那、那是什麽東西?”
她連看着平崎敬太的眼神都變了,如同看着吃人猛獸般帶着驚恐與惶惶。
平崎敬太有些着急了,他心緒不穩,來不及安撫根本不知曉咒靈存在的護士小姐,露出了一副兇惡的模樣厲聲喝道,“快點放下一段監控!”
護士小姐被吓得手一哆嗦,因為心中的懼怕眼角滲出了些許淚花,她不敢反抗忽然變了臉色的平崎敬太,點開了下一段監控視頻。
這一次的監控攝像頭,正對着值班臺,眼含淚花的護士小姐看見了正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的自己,而那個怪異恐怖的怪物從拐角處的陰影中走了出來,搖搖晃晃地朝她走了過來,在值班臺旁邊站定,看着閉上眼睛平穩地呼吸着的自己,有些疑惑般歪了歪頭。
那怪物踮了踮腳尖,用冰涼的手指戳了戳她的手臂,不小心把簽字筆蹭歪了一點,把她的衣服上染上了污漬。
明明有着恐怖面孔的怪物呆了呆,做錯了事般收回了手,有些不知所措,片刻之後,她沒有再碰護士小姐,小心翼翼地繞到了另一邊從被護士小姐壓着的一疊登記表中抽出了幾張,而後像是蹲下身般消失在了監控畫面裏。
再下一秒,衣衫淩亂的平崎敬太出現在了畫面之中,他神色焦急,幾步跨到了值班臺旁,将護士小姐叫醒。
面前的電腦屏幕上還在重播着五分鐘前他們的舉止,四周彌漫着的是深夜裏的寂靜無聲,兩邊的走廊都如同吞噬一切的鬼怪般延伸向不知名的遠處。
只感覺半邊身體都麻痹了的護士小姐克制不住地發抖,她不敢往值班臺的桌子下面看,渾身僵硬地坐在原地,恍惚間感覺到腿邊傳來一陣陣森寒的死氣。
平崎敬太下意識地朝值班臺寬闊的桌子下看去,那裏籠罩着濃黑的陰影,看不太分明,必須要再近一點,再湊近一點才行。
他的手心滲出了些冷汗,心髒咚咚捶打着胸膛,平崎敬太極緩慢又極謹慎地繞到了護士小姐的另一邊,小心翼翼地地俯下了身去窺探着那一片未知的漆黑漩渦。
“咯咯。”
在連呼吸聲都不由自主地放緩了的這片空間中,忽然響起了清脆稚嫩的孩子笑聲。
平崎敬太驟然向後退去,吓出了一身冷汗,護士小姐已經瀕臨情緒崩潰的邊界了,此時吓得摔倒在地,用手掌撐着朝後退着,拼命尖叫了起來。
在醫院空蕩蕩的深夜走廊上,被一點慘白燈光照亮的值班臺下,護士小姐崩潰又尖利的呼叫聲中,從那漆黑一片的陰影裏,繪裏奈慢慢爬了出來,她手裏捏着一張住院登記表,最頂上的一格中寫着604號病房入住登記者及手續辦理者的身份信息。
繪裏奈朝他們露出了笑臉,用有些含含糊糊的聲音準确地喊出了平崎敬太的名字,“平崎敬太。”
“可以給我一個擁抱嗎?”
那微微上揚着的尾音,帶着些許撒嬌般的甜蜜。
繪裏奈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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