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津島憐央距離他越來越近了。

亞路嘉是在無比清晰、又無比期待地在感受着這個事實的。

耳邊的聲音越發清晰起來, 他們的交流不再如同遙遠的信號般總是延遲,也不再在傳遞的過程中丢失片段了,無論什麽時候亞路嘉想要跟津島憐央分享他單調生活中的瑣碎小事, 津島憐央都會第一時間地回複他。

而亞路嘉所安裝的那一整面鏡牆也并非是無用的,在初次相見的一周以後, 呼吸安靜的深夜裏,亞路嘉就第二次在鏡中見到了津島憐央的身影。

那其實是亞路嘉平時深陷夢鄉的沉睡時間了,但唯獨那一天, 他不知為何地感到心髒如同浪潮般一陣又一陣地悸動着, 像是沉悶的梅雨季一般,總是帶着風雨不歇的噼啪打葉聲, 讓人感到綿延持續的躁動與煩悶。

亞路嘉翻來覆去地無法入眠, 索性睜開了眼睛,盯着頭頂層層疊疊柔軟垂落的紗幕出着神。

也就是這個時候, 他的眼前蒙上了一片濃重的黑暗, 整個世界像是被潑上了漆黑的濃墨一般,粘稠又深沉, 伸手看不見五指。

平日裏會發出嗡嗡的微弱聲響、二十四小時運行着的通風系統,永遠閃爍着冰冷紅光的監控器和竊聽器, 即便是夜晚也會在那一扇比銀行金庫還要厚重的大門前看守着的女執事, 好像在這一瞬間都消失了蹤影, 整個世界沒有聲響、沒有活物, 像是伫立于時間靜止的空間裏一般變得冰冷而死寂了下來。

在連自身存在都無法感知到的這片濃郁黑暗中,唯有那一面鏡牆還在泠泠反光。

人就是會下意識地朝着光亮的地方靠近, 這是刻在基因裏的本能。

雖然早已經經歷過一次這樣仿佛踏進了另一個異空間般的異常, 但亞路嘉還是驀然一驚, 有些害怕地坐起身來, 小聲地呼喚着津島憐央的姓名。

“憐央、憐央……”

[唔,我就在這裏哦,怎麽了,亞路嘉?]

津島憐央軟軟的、好脾氣的聲音在亞路嘉的耳邊及時地響了起來,他好像不必睡覺、不用休息般,無論亞路嘉什麽時候呼喚他,津島憐央都會第一時間地出現,給予他令人安心的回應。

亞路嘉在黑暗中摸索着爬下了床,赤裸的腳踩在冰涼的地面上微微瑟縮了一下,而後貼着牆面,朝着這漆黑寂靜、只給人帶來無限恐懼的異空間中唯一的微弱光源前進着。

“周圍一下子變得好黑啊,我有一點害怕……但是上一次出現這樣的情景的時候,我看見了憐央的模樣哦,所以心裏又有一點期待,就稍微不那麽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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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路嘉的指尖在冰涼冷硬的牆面上一點點挪動着,他小心翼翼地朝前走着,分明是有些畏懼的語氣裏卻又帶着隐隐約約的上揚尾音,就像是那些在恐怖片時一邊捂着眼睛一邊偷偷露出手指縫隙的孩子一樣,既害怕又興奮地問道,“憐央,是你來找我了嗎?”

[诶……?]

津島憐央的語氣上帶了些疑惑,[沒有哦,我什麽都沒有做。]

而亞路嘉也終于漸漸地走進了那面鏡牆,可以借着那微茫的光源影影綽綽地看清楚自己的模樣了。

那星火般的熒光實在太過微弱了,僅能勉強照清鏡前半米的空間,于是鏡子裏也僅能倒映出了亞路嘉寬闊房間裏小小的一角空間。

鏡牆倒映的景象中,亞路嘉房間一側的牆角是堆砌着的、整整齊齊擺放着的圓滾滾玩偶,那是他喜歡的收藏,因為想要給津島憐央也看一看,所以特地收集起來,固執地不讓仆人幫忙,自己來回跑着,一個一個挪到了鏡前。

而另一側的牆角則擺放着一個矮矮的烤漆書櫃,裏面放着都是些亞路嘉想要跟津島憐央分享的可愛繪本,白日裏悠閑的午後時間,他就會從矮書櫃裏按照順序抽出一本繪本,攤在鏡前鋪了地毯的地面上,一頁一頁地跟津島憐央一起翻看着這些天馬行空的幼稚繪本。

除此之外,就只有穿着套裝睡衣的亞路嘉自己的身影而已。

鏡中那披散着鴉黑頭發的孩童扯着自己的衣擺,灰藍的清透眼瞳中是濕漉漉的、顯而易見的失望。

“憐央、憐央,你到哪裏去了?為什麽這一次你就不在鏡子裏了?”

[我哪裏都沒有去哦。]津島憐央說道,帶着一如既往微微粘連着的甜蜜語調,[我一直、一直都待在亞路嘉的身邊。]

“我知道憐央一直待在我的身邊,但是我還是想要看到憐央的模樣嘛!”

亞路嘉有些無理取鬧地撒嬌般說道,他有些賭氣般整個人地趴到了鏡牆上面,已經全然忘卻了被全然的黑暗包裹着的恐懼感,一心只想像上次那樣試圖在鏡子裏尋找着他心心念念的津島憐央的身影。

跟上一次一閃而過的現象不一樣,這一次時空的交錯好像格外漫長般,久久地未曾結束。

[我的樣子一點都不好看。]津島憐央有些困惑的不解,他細細數着,[衣服被血弄髒了,頭發也亂掉了,脖子上的傷口很可怕又很猙獰,臉色也不好看……]

掰着手指數到最後,津島憐央問着亞路嘉,[亞路嘉為什麽想要見到這樣的我呢?]

“因為我們是朋友不是嗎?”亞路嘉理所當然地這樣說道,他露出了開朗的笑容,像是有些得意洋洋地炫耀般說道,“而且是唯一的朋友哦!”

鏡牆裏倒映出來的亞路嘉的眼神裏面有些津島憐央無法理解的情緒在浮動着。

那是幽藍色的陰冷螢火,透過了灰蒙蒙的晨霧,正緊緊跟随在他鎖定了的獵物身後游蕩着。

“憐央你知道的吧?繪本上都是這樣說的,朋友之間就應該毫無隐瞞、毫無欺騙,要包容彼此的缺點,原諒朋友不小心犯下的過錯,要對彼此都赤誠又坦蕩。”亞路嘉這樣說着,“我的話,無論是什麽事情都可以對憐央說哦,憐央也應該這樣對我才對。”

亞路嘉那漫無目的、四處游蕩着的視線之中突兀地出現了一個噪點。

他捕捉到了那點異常,朝那邊投去了目光。

那是一點晦暗的猩紅色,微微凝固在雪白的衣角之上,空懸着、來回搖擺着,像是下一秒就會如同溫熱鮮血般滴落,卻牢固不動地沾黏在了那一塊衣角之上,變成了礙眼的污漬。

“憐央知道為什麽我要被關起來嗎?”亞路嘉的聲音輕快又明朗,“大家都不敢告訴我他們的名字,也不肯接近我,他們都害怕我會害死他們。”

“他們都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母親在監視我,不知道父親在警惕我,不知道拿尼加的能力,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被關押起來,大家都在哄着我、騙着我,把我當成一無所知的小孩子在對待。”

“但是,我其實全部都知道哦。”亞路嘉把手撫上了冰涼的鏡面,神色認真地一下下摳着那一點猩紅的血點,短短的指甲在光滑的鏡面上滑動着,發出了微不可聞的、不堪重負的痛苦吱嘎聲,“拿尼加把那些人都變成繩人了。”

在這脫離了現實空間、不再被監視也不再被監聽的自由時間裏,亞路嘉只是一股腦地、孩子氣地抱怨着。

“大哥會在通訊器裏對我說我不是家人,二哥只會找我要限量游戲機和手辦,奇犽哥哥都已經好久好久沒來看過我了……”

“只有憐央會願意告訴我名字,願意陪我玩耍了,”亞路嘉可憐巴巴地說着,又撒嬌道,“憐央為什麽不肯出來呢?”

他面上的神情很輕松,咬字黏糊,落音卻重,一字一句地說道,“憐央明明就在我身後不是嗎?”

那一點猩紅的污漬晃動了。

津島憐央朝前邁了一步,燦金的神鈴搖晃着,無聲地滌蕩着清脆的聲響,他從漆黑的迷霧之中走了出來,站在光與暗的分界之處。

無論如何,津島憐央都是無法拒絕他人的請求的。

亞路嘉下意識地回過頭去想要找尋津島憐央的身影,理所當然的,他的身後只是空蕩蕩的一片,津島憐央的身影只存在于鏡中的世界裏。

[不要難過,亞路嘉,我是愛着你的哦。]

擁有着詭谲又怪異外貌的孩童揚起了笑容,對他說着甜蜜的言語。

那是如同面具般僵硬、刻意又标準,為了讨好他人而展露出來的笑容。

唯一。

這個詞太過沉重了,以至于津島憐央都情不自禁地産生了想要逃避的念頭。

他害怕跟他人建立起羁絆來,害怕他們會跟哥哥一樣因為他而遭遇不幸。

津島憐央被剝奪了建立起親密關系的權利太久了,他被高高捧起、視作神子的時間也太久了,只是普通地維系着與他人之間的紐帶都讓他感到艱難,更何況是被賦予了特殊意義的[唯一的朋友]。

亞路嘉那熱切的、灼燙的情感只讓津島憐央背負上了難以呼吸的負擔,他惶恐着、拼盡全力地想要回報給亞路嘉同等的情感。

但因為繪裏奈溫柔地取走了那沉甸甸的重岩,只讓津島憐央的心中留下一片如同羽毛般輕盈的溫暖,他看着亞路嘉,心中升起的只有那樣溫情脈脈的愛意。

[我是知道亞路嘉為什麽會被關起來的。]津島憐央輕輕說道,再一次地重複着,[我是知道的。]

“欸……?”

亞路嘉困惑地歪了歪腦袋,“為什麽?”

[因為我們本來就是同一個人啊。]

津島憐央朝前走着,伸出纖瘦的雙手,輕輕地自背後擁抱着亞路嘉,他微微側着頭,免得那根深埋進脖頸的箭支碰到亞路嘉。

兩張一模一樣的面孔被倒映在了鏡子中。

一張活潑又鮮活,困惑地微微皺着眉,另一張卻泛着灰白的死氣,臉上挂着櫥窗人偶般漂亮卻僵硬的笑容。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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