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在為太宰治治愈了身上的舊傷與疤痕後, 消耗了過多體力的津島憐央就沉沉睡去了。

而太宰治撫摸着自己重新變得光潔無暇的皮膚,思慮了片刻之後,卻又重新将繃帶纏繞了回去。

雪白的繃帶一圈又一圈地覆蓋在了新生的白膚之上, 也讓太宰治眼中的神色一點一點晦暗不明了起來。

今天與津島憐央的重逢出乎太宰治的意料之外, 讓他慌亂得有些措手不及,甚至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将津島憐央暴露在了森鷗外的眼中。

太宰治對森鷗外的行事作風再了解不過了。

冷漠、無情,既沒有同理心,也毫無憐憫心, 他看他人, 就像是在評估一串雜亂無章的數據般, 心中全是全是冰冷冷的算計,面上卻披着親切溫和的面皮,用關切又擔憂的口吻誘人踏入深淵。

森鷗外的心中或許還保留着那麽一丁點的溫情與不忍,但在他所堅持的大義、他所愛着的這座城市面前,就變成了多餘的、毫無價值的廢品, 只等着被按斤稱量, 計價賣出。

太宰治知道森鷗外最近在為異能營業許可證的事情煩心, 也知道自己因為厭惡着政客、也不願意再跟政客接觸而拒絕幫森鷗外拿到異能營業許可證的行為,毫無疑問地讓森鷗外起了忌憚之心。

或者說森鷗外本來就一直在隐隐擔憂着不受他控制的太宰治會做出什麽超出他掌控範圍之外的事情, 讓一直以來都按照他的心意在正常推進的計劃被擾亂,而這一次太宰治滿心厭惡、毫不猶豫的果斷拒絕只不過讓他們兩人之間從未消失過的矛盾隐隐地浮出了水面罷了。

太宰治跟森鷗外已經認識了長達八年的時間了。

但他們之間的關系也僅僅止步于[認識]而已。

在八年前, 在大火中“死去”的津島修治更名換姓, 以太宰治的身份與森鷗外第一次相遇。

那時候的太宰治,失去了唯一在乎的親人、也是血脈相連的雙生弟弟, 其實早已經心存死志, 他因為想起了與津島憐央的約定而從大火裏走出, 又在因為感染即将死去的時間被與謝野晶子救起, 但在醫院中與森鷗外短暫的交鋒之後,他也根本沒有打算活到傷口愈合的時候。

等到身上麻藥的效果稍稍消褪、手腳恢複了力氣之後,太宰治就拜托護士去幫他買了一袋水果,并以此為借口要到了一把水果刀,開始了第二次的自殺嘗試。

但遺憾的是,因為身處醫院、又被手上纏繞的繃帶幹擾了感知,他沒能找準頸動脈的位置,在因過多的失血而進入休克狀态之前,就被送進了急救室裏搶救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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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消息想當然的被遞送到了森鷗外的手上。

唯利益論的森鷗外在身處戰場、無法趕回東京的情況下,權衡了一下[讓一個珍貴的異能力者對他厭惡至極]與[讓一個珍貴的異能力者因為自殺而死去]這兩個選項之後,只平靜又自然、心中毫無波動地對醫院的護士編造了謊言。

“如您所見,這個孩子悲慘地從他的父親那裏遺傳到了家族性精神疾病,具有非常危險的自殺傾向,他身上的燒傷就是他自己偷走了汽油放火造成的,我也是無計可施了……如果可以的話,麻煩你們在幫他治療的同時,将他當成精神病人嚴加管束吧,我會支付這部分的費用的。”

無論如何,即使是出于孩子監護人的請求,醫院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地就将一個人當成沒有自主意識的精神病人來對待,他們一開始猶豫了、害怕要擔負起誤判的責任,向森鷗外解釋了他們的顧慮,也承諾了會讓護士特殊照顧一下太宰治,多多注意他的行為舉動。

但森鷗外只是略微思慮了一下,還是堅持了自己提出的要求,在他自己的指尖無法觸及的地方,他絕對無法容許意外的發生。

這間醫院的特殊之處就在于,它并不是歸衛生部管轄的普通醫療機構,而是設置在軍部輔助部門之下的特殊獎勵設施,是國家為在戰場上厮殺的士兵所發放的福利之一,也就是說,被議員提拔、掌控了一整支專門軍隊的森鷗外其實是可以按照軍隊的規則來對醫院下達行政命令的。

這樣一來,遵循了行政命令、将太宰治當成精神病人進行強制治療的醫院就免除了所有的風險與責任,自然無有不應。

毫無意外的,醫院的醫生和護士按照森鷗外的意思,在為太宰治進行治療的同時,也将他當成了具有自殘跡象的精神病人嚴陣以待,給他穿上了拘束服,配置了單人病房,用綁帶将他捆在了病床之上。

當時燒傷未愈、又失血過多身體虛弱的太宰治毫無反抗之力。

他的手腳都無法動彈,四面都是雪白無窗的圍牆,躺在雪白的病床之上,穿着雪白的拘束服,睜眼望着的是雪白的天花板,來來往往的,都是雪白色的人。

他跌進了純白的地獄之中。

整整三個月。

這萬分的不走運之中,或許只有一點值得慰藉,他們沒有拿走封印着津島憐央的獄門疆,而是在注意到獄門疆對太宰治的特殊意義之後,把那枚只散發着讓人毛骨悚然的漆黑氣息的正方體放在了他的床邊。

三個月之後,森鷗外所率領的[不死軍團]獲得了一場大勝,戰争出現了微茫的轉機,森鷗外有了喘息的餘地,便特地空出了一天的時間,抽身前往東京,既是去向當初支持他的議員們彙報這場令人欣喜的勝利,也是為了去見一見被他留在了醫院的那個孩童模樣的珍貴異能力者。

他們的第二次相見,沒有森鷗外想象中充斥着咒罵與哭泣的激烈場面,被他拘禁了三個月的孩子看着他的眼神裏沒有一絲怨恨與厭惡,只是平靜、只是麻木、只是空白色的虛無。

太宰治看着他,仔細辨認了一會,才從記憶裏挖出了他的存在,開口說,“你來了。”

還好,還會說話。

被太宰治那簡直像是看着死物般、毫無波動的目光盯了很久的森鷗外連臉都笑僵了,在聽到太宰治開口的那一瞬間,心中竟然首先升起了這樣欣慰的怪異想法。

其實森鷗外會有這樣的想法也相當正常,畢竟作為部隊裏的軍醫,他所看到過的、在戰争中患上了創傷後應激障礙的士兵實在太多了,甚至不少人都因為過大的刺激而出現了失語、失神的症狀,而太宰治剛剛那副反應遲緩又一動不動的模樣也跟他過去所見過的那些士兵太像了,便忍不住下意識地對他做了精神狀況的評估。

不過下一秒森鷗外就意識到了,太宰治不是他的病人,而他也不是為了醫治太宰治前來的。

“太宰君,我特地抽出了時間過來看看你,最近過得怎麽樣?”森鷗外露出了和善的笑臉,用溫和又親切的語氣問道。

“我過得怎麽樣,你難道不知道嗎?”

太宰治冷冷淡淡地頂了回去。

森鷗外早已經做好了得不到好臉色的準備,此時面不改色地繼續說道,“我聽醫生說,你身上的燒傷已經沒有大礙了,只是不可避免地會留下一點瘢痕,太宰君在意嗎?如果你讨厭自己身上留下疤痕的話,我就去聯系一下醫療美容的醫院,幫你把身上的燒傷痕跡都清理掉……”

“我聽說,”而穿着拘束服、四肢都被固定在病床之上,只有一張蒼白又漂亮的臉龐仰面朝上的太宰治根本沒有去聽他說的話,只是漠然地打斷了他還沒有說完的話語,“你的身邊,有着一個擁有治愈能力的異能力者?”

森鷗外的話語戛然而止。

他酒紅色的眼瞳緩緩地半睐了起來,連語調都變得有些危險了起來,“你——是怎麽知道的?”

與謝野晶子的存在,即使是在政界之中也只有支持了森鷗外[不死軍團]計劃的那幾個議員知曉,在軍隊之中,森鷗外就更顯吝啬了,即使眼睜睜地看着其他分支軍隊的士兵在一場戰役之後因為并發症與細菌感染痛苦死去,他也絕不會派出與謝野晶子去支援那些士兵,只有被選進了不死軍團之中的士兵才有那個資格得知與謝野晶子的存在。

甚至為了确保與謝野晶子的情報不會走漏,森鷗外在組建不死軍團的最初就規定了一條死令——不死軍團中的士兵不會減員、不得更換、不能退出。

在這樣嚴密的保密機制之下,雖然敵方隐隐察覺到了不死軍團的存在,卻始終不知道森鷗外是如何做到的。

但這樣可以說是萬無一失的情況下,被當成了精神病人束縛在病床之上的太宰治卻稀疏平常地說出了這樣的話語,由不得森鷗外不多想。

森鷗外細細地回想着。

當初與謝野晶子試圖使用異能力治療太宰治的時候,森鷗外可以确信當時的太宰治是出于重度昏迷的瀕死狀态,他是絕無可能在那時候察覺到與謝野晶子的存在的。

而後來在病院時,他對太宰治的試探之中,森鷗外也沒有看出太宰治可能知道與謝野晶子存在的跡象,雖然這家醫院是專門接收軍人家屬的特殊醫院,但不死軍團的士兵自從被選中之後就再也沒有跟外界聯系過了,即使是他們的家人也不可能得知這個消息,更別提告訴跟他們素不相識的太宰治了。

政界的議員就更不可能了,太宰治根本沒有跟他們接觸的資格和途徑。

前議員大臣的兒子、在努力一把就可以把父親推上首相位置的太宰治從森鷗外神情的變化之中看出了他的猜疑與打量,也并不想将等待了三個月才等到的機會浪費在相互試探之上,于是幹脆地戳破了兩人之間豎立起來的那層微妙的隔閡薄膜。

“在想我是怎麽知道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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