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太宰治蹲下身來, 指着森鷗外輕聲細語地跟繪裏奈說了,“那個人的名字是森鷗外,繪裏奈, 現在你可以不用克制自己了哦。”

他的眼神是森鷗外從未見過的溫情脈脈。

森鷗外是下意識地感覺到了不妙的,但繪裏奈已經轉過了頭來,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朝他咧出了一個像是兒童簡筆畫一樣線條漆黑簡單的笑容來。

猶如驚悚劇裏走出來的鬼童一般的怪物朝他伸出了雙手,擺出了讨要東西一般的姿态,用那樣像是來自于異世界般詭谲又森然、帶着顫波、含糊不清的尖利聲音叫出了他的名字, “森鷗外。”

她用那樣近乎甜蜜般的語調,迫不及待地期待問道, “可以、給我你的肝髒嗎?”

繪裏奈實現的上一個願望還是在被封印在獄門疆的異空間裏時,亞路嘉所提出來的[想要跟哥哥見面]的請求。

相當于一次瞬間轉移的心願所需要付出的代價其實并不大, 如果按照繪裏奈平時的水準來評判的話, 至多也就是失去幾根手指的問題。

但是。

這一回的強求周期跟之前的相比有所不同, 除去實現前一個被強求者提出願望時所耗費的咒力之外, 太宰治對繪裏奈所下達的幾條命令同樣在不斷、不斷地消耗着繪裏奈的咒力。

為了回應太宰治的命令, 繪裏奈打破了自己進食的規律, 在如同灼燒着胃部的饑餓狀态下依舊拼命忍耐着, 既沒有主動去尋覓着食物,也沒有擅自對知曉姓名的人進行強求, 只在那一天晚上聲嘶力竭地哭鬧着發洩過自己的難受一次而已。

因此, 這一次繪裏奈向森鷗外索取的,其實是[亞路嘉的一次請求]再加上這期間[太宰治所下達的命令]所全部疊加起來的代價。

森鷗外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謹慎地閉口不言, 如同任何第一次被繪裏奈強求着的對她一無所知的人一般選擇了最消極的對抗方式——沉默。

作為港口黑手黨的首領, 将整座橫濱市都視為自己的保護對象, 他對于咒術界的事情并非是全然不了解的,畢竟在這樣一座混亂又無序的城市裏,咒靈的誕生是無可避免的,無論是咒術師也好,詛咒師也好,想要維持這座城市的平和,跟能祓除咒靈的能力者打好交道也是必要的事情。

但即使是對咒靈有所了解,每一個咒靈所擁有的能力通常跟促使他們誕生的負面情緒有關,表現出來的形态千奇百怪,即使是身經百戰的咒術師都難以總結出相似的規律來,讓只能憑借特殊的眼鏡才能看見咒靈的森鷗外來判斷繪裏奈的術式是什麽,根本是天方夜譚的事情。

森鷗外不知道繪裏奈[強求與請求]的規則。

但面對咒靈提出來的将肝髒交出去這樣的要求,無論是誰都不可能輕易答應吧。

“森先生。”太宰治微笑地開了口,他語氣輕柔,“最好還是答應下來哦。”他好心地這樣勸誡道,“如果現在答應下來的話,有與謝野醫生在這裏,森先生你是絕對不會死的。”

“但是如果拒絕的話,包括森先生你在內,”太宰治的語氣不緊不慢,“港口黑手黨內的大部分人都會在瞬間變成肉泥吧?”

太宰治還是那樣虛僞的笑面一張,讓人摸不清他所說的話的真假。

但森鷗外看着太宰治那雙沒有絲毫笑意的冰冷眼瞳,卻直覺般地意識到——太宰治這一回沒有說謊,他是認真的。

森鷗外深深地朝太宰治瞥去了一眼,又對繪裏奈露出了笑容來,以從容又優雅的姿态應下了,“好啊,如果是小繪裏奈想要的話,就拿去吧。”

他從太宰治的話語中得知了該怎麽稱呼這個怪物。

繪裏奈咯咯地笑了起來,用詭谲微顫的聲音快樂地跟森鷗外道着謝,“謝謝、謝謝你!”

她并攏的手掌先是沉甸甸地一墜,繪裏奈便興高采烈地舉起雙手給太宰治看,那雙小小的稚嫩的手掌上面突兀地出現了一塊巧克力色的柔滑肝髒,帶着濕淋淋的血色,還冒着溫燙的熱意,是真實的、新鮮的、剛從人類的腹腔之中取出來的內髒,直叫人心底發寒。

森鷗外能忍,但卻也不可避免地臉色發白、呼吸急促,身體內部缺少了這樣一塊負責人體代謝功能的重要器官,如果不能得到及時的醫治的話,毫無疑問是致命的,但卻還不到瀕死的程度。

他看着繪裏奈毫無同理心的高興模樣,微微有些齒冷。

森鷗外是心中不斷思考着對策的。

首先,毫無疑問的是,繪裏奈是一只真真切切的、寄居在人類體內的咒靈。

通常來講,只有咒術師才能祛除掉咒靈,除此之外,即便是異能力者在咒力低微的情況下,也只能通過不斷的攻擊來消耗咒靈的咒力,而無法徹底地将它們祓除。

從這種情況來看,異能力者跟咒靈對上是毫無疑問地處于劣勢的一方,畢竟一方是有着脆弱肉體的人類,另一方卻是無法徹底殲滅、能夠不斷治愈自己的怪物。

但繪裏奈的情況不大一樣。

森鷗外是稍微了解過一點咒術界的常識的,像這種咒靈寄居在人類身體上的情況通常被稱作受肉體,只要将作為容器的人類肉體摧毀,咒靈也會跟着一同消散。

以目前的狀況來看,繪裏奈身體的強度似乎并不強,她是依靠某種規則式的因果鏈來進行攻擊的,按照太宰治的話語來分析,不滿足繪裏奈的強求的話,就會受到連同身邊的人都一起牽連的危險。

但如果在繪裏奈提出下一個強求的間隙裏就将津島憐央殺死的話……

他在思索着,津島憐央可不可以被當成一個突破口來進攻。

在這樣狹小的空間之中,他的異能力無疑是被太宰治所克制的,而體術方面,太宰治的體術雖然并不強悍,但也能稱得上是中上的水準,再加上有與謝野晶子在一旁作為醫療的後盾……

這樣的局面果然還是對他不利啊。

而一旁的與謝野晶子那邊卻傳來了拉鏈滑開的聲音,森鷗外将目光轉向與謝野晶子,只見與謝野晶子早有準備,此時慢條斯理地拉開了拉鏈,從袋子中取出了自己心愛的電鋸,一拉、一扯,電鋸便發出了轟隆的悶響,鋒利的鯊魚齒随着鋸鏈高速轉動着,閃爍着一片讓人望之生畏的寒光。

“森先生,”與謝野晶子露出了讓人不寒而栗的和善笑容,“讓我來為你好好醫治一下吧。”

森鷗外倒是不怎麽畏懼與謝野晶子的治療方式,畢竟當年在軍營裏面他見得多了,只是看現在頭戴蝴蝶配飾的女醫者目露兇光的不善模樣,心中哀嘆着這一回大概是要飽受折磨了。

他雖然理智無情到近乎機器人的程度,但畢竟也是一個有血有肉有痛覺的活生生的人類,照與謝野晶子那樣從人體最疼痛卻并不致命的地方下手的方式,即便是意志堅定的軍人也熬不過生理上的疼痛,估計之後的模樣會狼狽不堪。

而與謝野晶子則已經舉着轟隆作響的電鋸朝他慢慢靠近了。

她柔聲細語,“別擔心,只需要幾分鐘,幾分鐘就好了。”

那張纖細漂亮的臉龐上的笑容卻越擴越大,帶上了森森的兇殘黑氣,讓人汗毛直立。

而太宰治自覺地捂上了繪裏奈的眼睛,站在一旁安安靜靜地旁觀着,那樣血色糜爛的場景也沒辦法讓他的神情流露一絲一毫的動搖。

在燭火搖曳不定的明明滅滅中,他鳶色的眼瞳裏是一片驚人的冷漠。

……

與謝野晶子的醫療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僅在片刻之後,森鷗外缺失的那塊肝髒便又重新煥發了新生,在他的身體內部蓬勃地繼續運作了起來。

只不過雖然身體恢複了完好,但森鷗外的精神卻受到了極大的摧殘,他的臉色肉眼可見的憔悴了起來。

太宰治也松開了捂住繪裏奈眼睛的手,微笑着稍稍往她背後推了一把。

繪裏奈睜開了眼睛,于是便天真爛漫地開了口,“森鷗外,可以給我你的第十二節 脊椎骨嗎?”

森鷗外只猶豫了一瞬間,與謝野晶子抵在他身後的電鋸便威脅似的貼近了他的脊椎,冰涼的金屬質感如同刺穿了厚實的衣料般傳到了他的脊背上。

他的身體微微一僵。

森鷗外毫不懷疑,他如果再遲疑一秒鐘,與謝野晶子是不會介意代勞幫他把那一節脊椎骨取出來的。

他只能被逼無奈說道,“好,給你吧。”

繪裏奈于是取走了他蒼白的第十二節 脊椎骨。

負責控制着身體運動的中樞神經被截斷,在疼痛難忍的情況下,還有更加令人絕望的下肢癱瘓,自十二節脊椎骨往下的身體都失去了知覺,森鷗外的身體只搖擺了一下,便因為失去平衡而無法控制地跌坐在了身後的座椅之上。

他的額頭上沁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卻依舊維持着那副體面又從容的模樣,催促着繪裏奈提出下一個請求,“繪裏奈還想要什麽,都說出來吧。”

在這樣讓人感到絕望無力的無解局面之下,即便是森鷗外也無法克制地焦躁了起來,他猩紅色的眼瞳之中所流露出來的狠厲色彩,可不像他表面上所表現出來的那樣從容。

“我想晶子也不至于連這點時間都等不了吧?”他是帶着未盡眼底的笑意這樣說的。

與謝野晶子才剛剛做了一場大手術,确實也有些疲累了,便冷哼一聲,将電鋸豎着插進首領辦公室的木質地板裏。

見到森鷗外陷入如今的困境之中,她的心中除去快意之外,沒有一丁點的憐憫。

當年的森鷗外為了自己的私欲,将一整支的軍隊逼迫到了精神崩潰、接連自殺的境地時,可沒有一絲一毫的愧疚和憐憫,像這樣冷血的野獸根本沒有絲毫值得同情的餘地。

還不夠、還不夠……

而繪裏奈第三次開了口,她還是那樣愉快又高興的模樣,期待地向森鷗外問道,“森鷗外,可以、給我你的腦幹嗎?”

這一回不止是森鷗外,連與謝野晶子都猶豫了一下。

太宰治注意到了與謝野晶子有些異樣的神情,于是問道,“與謝野醫生沒有把握嗎?”

“一半一半的概率。”與謝野晶子說道,“這個部位太危險了,通常來講都是瞬間斃命的,需要抓好時機。”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即使這一次拒絕了,下一次繪裏奈提出來的強求難度也絕不會低于這個的。”太宰治輕輕撫摸着繪裏奈細軟柔順卻帶着刺骨寒意的發絲,微笑着将選擇權交到了森鷗外的手上,“森先生想要如何選擇呢?”

他給森鷗外出了一道選擇題,“你有三次拒絕的機會,第四次拒絕繪裏奈的強求的話,這一次的游戲就被認定為失敗,森先生和你身邊的人都會死去,而在這三次機會裏,如果森先生你不幸死去的話,面臨的也是同樣的後果。”

但森鷗外只是微微一笑,說道,“讓晶子來選擇吧。”

他是用親昵的口吻這樣稱呼着與謝野晶子的,“讓晶子來決定我的回答的話,無論結果是什麽,我都可以坦然接受。”

“我相信晶子。”

森鷗外又将這道選擇題抛給了與謝野晶子。

這無疑是這一道題目精明至極的最優解。

即便森鷗外本身也是軍醫出身的背景,對身體的哪一個部件被取走可能會造成的後果一清二楚,但負責治療他的醫生是與謝野晶子,也只有她對自己異能力的極限最為清楚,知道什麽樣的情況被救治回來的概率最高。

而且以目前的情況來看,太宰治還暫時不希望他死去,被他請過來的與謝野晶子即便再不情願,也不會違背太宰治的意願,因為私人的恩怨讓他在她手上死去。

再者,将選擇權交給與謝野晶子,同時也就意味着他将所有後果的責任也都甩到了與謝野晶子身上。

與謝野晶子卻只是眯了眯眼,冷淡地應了下來,“好啊。”

她本來就不可能故意讓森鷗外現在死去,牽連到其他無辜地人,但被他這樣算計,卻依舊讓她心裏不怎麽爽快。

與謝野晶子将手放到了森鷗外的腦袋上,冷冷地吐出了一句話,“那我就不客氣地動手了。”

但不了解繪裏奈強求機制的森鷗外卻忽略了另外一種選擇。

他下意識地問道,“動什麽手?”

“讓我把你的顱骨打開,将腦幹從裏面取出來再交給繪裏奈的話。”與謝野晶子如同對待脆弱的藝術品一般輕柔地撫摸着森鷗外的頭顱,露出了有些殘暴、帶着些瘋勁的笑容來,“我保證,你的存活率會是百分之百。”

“好!”

太宰治在旁邊呱唧呱唧地鼓起着掌,興高采烈地叫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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