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試探

這夜過得并不安穩,淩吱又做夢了,他夢見被罩在柔軟的棉質面料裏,透進的陽光很柔,一只軟嫩嫩的小手在揉他肚子。

很癢,他想笑。

可後來,他死了。

次日,隅中。

直至邁出六扇門,淩吱臉上的不可置信仍舊挂在臉上,他偏過頭,很認真地對佟虎講;“我小時候見過他好多次呢,可驗屍那會兒真是半點兒都沒認出來……”

若非有人看到告示通知宋啓認屍,淩吱打死也不會相信死者是宋郎中的幺子宋睦。

宋睦是什麽人?當年風風光光“嫁”到蒙桑城的倒插門女婿,逢年過節回家都會被當作爆炸新聞議論的,而且誰沒見過宋睦面如滿月白白胖胖的富貴相啊。

擡回來的屍體分明跟老蘿蔔幹似的,還受潮生了綠毛,爛得酸唧溜的,分明八竿子打不着嘛!

淩吱沒認出來,佟虎就更是兩眼一抹黑了,打小出了名的眼高于頂,走路不看人的貨,壓根就沒理會過宋睦長什麽模樣。

不過古往今來碰了毒的無一例外,五官氣質都會朝着病态急轉直下,倒也不稀奇。

跟着淩吱鑽進馬車,佟虎用一種不具情緒的語氣回道:“四十出頭看起來比他爹還蒼老,沒個十年交情,誰能認得出來?”

“那倒也是。”淩吱往邊上挪了挪屁/股給佟虎空位置,“宋郎中此番必然是知情不報,他兒子那樣,他做了大半輩子郎中怎麽可能看不出來。”

“看出來是一碼事,管不管得了是另外一碼事,忍不忍心就涉及到了那句虎毒不食子。”

佟虎說時無恙,說完眸色黯黮少許。

人們口耳相傳的只是虎毒不食子,沒說老虎不會抛棄體弱的幼崽讓其自生自滅……

在威猛魁偉的石狻猊目送之下,瘦弱的馬車顫顫巍巍地駛向延津門。

昨日報官的更夫就居住在延津門附近的德慶巷,德慶巷與出城必經之路臨府街交彙,遠比靖順巷要繁華,但也正因其寸土寸金,以至于巷內都是三四戶擠在一個院子裏生活。

巷口把頭第一家是大名鼎鼎的棗糕老字號隆平齋,無論是進京趕考的書生,還是往來晟都城的商賈,再或者走遠途的镖師,路過此地都會捎帶腳買上幾塊。

棗糕,既有早日高中的美好寓意,又有離家人早歸的那份牽挂之情,味道口感就更不用贅述了。

甜香順着簾縫飄進馬車,用過早膳的淩吱還是丢出息地被勾了魂,膝蓋一歪撞上佟虎的腿,吞了吞口水道:“吃不吃?”

淩吱自小就有主動請客的覺悟,但凡手裏那兩個子兒能掂出個響兒來,淩吱都會花到佟虎身上。

盡管如此,佟虎依舊對他愛答不理,隔三差五還賞他幾個連環大扁踹。

若是放在現今社會,淩吱這種無怨無悔致力于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可以稱之為絕世舔狗。

但它搖着尾巴醉心于讨好主人,本身就很快樂,主人或多或少也有點兒稀罕它,你能還說它賤嗎?它不就是只熱情黏糊的小寶貝兒嗎?

八年前鬼迷心竅瞎了眼,八年後目盲的毛病好了,這不就反應過來了?

叫停馬車,佟虎趕在下車前啵了口淩吱嬌癡的臉蛋兒,順妻意道:“你吃我就吃。”

此時隆平齋排隊的人不多,前頭不過四五人,淩吱拍着腰間幹癟的錢袋子暗自感慨,饞鬼的舌頭,窮鬼的命,穿孔的老胃,無底洞。

淩吱心裏正念叨着順口溜,佟虎的呼吸噴在了他耳畔,“你看屋內右側紅漆櫃子上的花瓶眼不眼熟?”

“花瓶?”

尋向佟虎所指,淩吱的視線很快落在垂腹圈足的玉壺春瓶上,瓶型常見,巧的是瓶身上的蘭花,畫風與樂鷺居屏風蘇繡別無二致!

淩吱淺勾唇尾,低語道:“饞還給饞正當了。”

前頭那位牽小孩兒的婦人一撤,淩吱立馬箭步上前扯了個大到閃耀的笑,“掌櫃的,給我們來四塊。”

“好嘞!”見淩吱笑的喜慶,掌櫃語氣跟着熱情不少,貼心詢問道,“包一起,還是四塊包兩份?”

“包兩份吧,有勞。”淩吱故意拖延時間,手肘捅捅咕咕地戳佟虎,“咱家那個花瓶都過時了,你看人家那個多別致。”

“咱家那個都用好些年了,過時是必然的。”佟虎心領神會的略微鋪墊,而後委婉道:“人家這個一看就是新式樣,指不定多少兩呢。”

“哪裏是什麽新式樣,都是人家淘汰下來的,不值什麽錢。”生意人最懂眉眼高低,将棗糕交給淩吱後,才去接佟虎遞來的銅錢。

“多少拿下的?要是不貴到離譜我們也淘一個回來。”迫不及待地咬了口棗糕,淩吱一改往日剛強,挽着佟虎手臂将頭倒了上去,“春天了,家裏插些花,氛圍好。”

掌櫃嘶了一聲,回憶道:“好像是兩貫左右,去年年初在撫昌巷二手鋪子淘的,當時攏共也沒幾個,你們現在去不一定能買到一樣的。”

“啊,那可惜了。”淩吱作遺憾狀。

“待會兒去看看,沒準會心怡其他也說不定。”抹掉淩吱嘴角的棗紅色糕點渣,佟虎回頭對掌櫃道了聲謝。

兩人挎着胳膊拐進德慶巷,随即相視一笑,大快朵頤地解決掉棗糕。

摸着巷子往裏走,正數第三個院兒便是更夫的住處,夜裏敲梆子,白天自然在家睡大覺。

淩吱瞥向矮牆內,見兩個小姑娘一個在踢毽子,另一個則坐在小板凳上認認真真地數數,淩吱清了清嗓,進院後行至數數的小姑娘身前,手撐膝蓋幼聲道:“小妹妹,知道劉放伯伯住哪屋嗎?我聽說他病了,來看看。”

小姑娘烏亮的眸子從淩吱的臉上移到佟虎身上,絞着手指怯生生道:“我爺爺沒病。”

嚴格意義上來講,更夫僅僅受了驚的确不能稱之為生病,淩吱這麽問顯然存有試探目的,不過小姑娘既然都說了更夫沒病,他自然得換個方式繼續。

“那爺爺受了驚,家裏可來人看過?”

見小姑娘起身慢吞吞的,淩吱尋思着許是久坐腳麻,本能地伸手去拉,但小姑娘還沒膽大到與陌生人肢體接觸,閃閃躲躲地将手藏到了身後。

“來過,宋爺爺來過。”一旁踢毽子的小姑娘停下滿頭大汗的玩耍,“不過不是看劉爺爺,是給燕兒送藥的。”

「宋」字一出,淩吱不由轉臉望向身側的佟虎,佟虎眉頭微挑,當是與他猜到了一塊兒。

“宋爺爺?是宋啓宋郎中嗎?”淩吱不動聲色地伸出纏着薄薄一層繃帶的右手,找補了一句,“我這手上的傷也是他給瞧的。”

“就是宋啓郎中!燕兒從打小就有喘鳴之症,這兩年身體好多了。”小姑娘不像更夫孫女畏畏縮縮,活脫脫一個假小子模樣,答得爽快不說,頗有知無不言的意思。

話聊到這份兒上,更夫見與不見意義不大,但來都來了,必然是要走個過場的,否則孩子見他們套完話拍屁/股閃人,指不定會喊家長抓壞蛋。

門聲響動,更夫似是沒聽見,灰白的腦瓜蒙在被子裏均勻打鼾。

燕兒挪碎步往裏走,先是糯叽叽地喊了聲爺爺,小手在更夫腰上推了推,力度帶着孝心,輕輕柔柔的。

巴掌大點的地方一貧如洗,掉漆木桌上擺着藥包和兩副略微殘缺的碗筷,其中一只碗內裝着半個蘋果,蘋果截面已經氧化,看牙印也知道是燕兒給爺爺留的。

屋內除了兩張卧榻再無其他家什,一根長竹竿橫在卧榻之間,四季衣裳皆搭在上面。

更夫家清貧至此,又有宋啓夾在其中,足以将其從受賄辦事的嫌疑中摘除,但也正因與宋啓有牽扯,這場報官暗藏着股兩肋插刀的義氣。

“不知兩位是?”醒後見家中來了外人,更夫面部肌肉盡數緊繃着。

聞聲收回環顧的視線,淩吱掏出懷中腰牌意思一下,冷聲冷調道:“六扇門捕快淩吱。”

有時面對年長且位卑之人,淩吱會刻意表現出不好惹,因為部分老家夥會質疑年輕捕快,進而倚老賣老死活不配合,他早年就吃過這虧,被圍着七嘴八舌地群嘲。

淩吱直盯着更夫,對方那副不知道說什麽的表情落在眼底,助長了他的強勢。

“我本意是找您問些話,不過方才于院中已與您孫女聊過,現在您只需告知我屍體是在何處發現的,此事便算過去了。”

淩吱要的答案可不是“延津門附近”這等唬人的屁話,他問的是發現宋睦屍體的第二案發現場。

宋啓給燕兒治病多年,兩家來往頻繁,更夫對宋睦不可能眼生。

而宋睦死在城門前是更夫報的官,且認屍當日宋啓親自登門送藥,燕兒的病就那麽急?真要急到火上房,藥包又怎麽會沒拆封原模原樣地擺在桌上?

與淩吱僵持良久,更夫不知不覺變了臉色,像是撲上層厚厚的雪白麥粉,就連常年熬夜的紫黑嘴唇都淡了少許。

他聽得出淩吱有破網漏魚之意,但這并不能徹底打消他的顧慮,現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萬一眼前的兩個捕快是馬車內那位大人派來詐他話的,他老腿一蹬閉了眼死不足惜,可燕兒呢?燕兒還這麽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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