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祭祖

轉眼便是年關,對于古人來說,祭祖是一項非常鄭重嚴肅的事情。

葉信芳一家,也算是單傳兩代,葉父沒有什麽兄弟姐妹,葉父的大伯便是現任的族長,到底是血脈相近,故而多年以來,族長對他家多有照拂。葉信芳年幼時,族中曾有眼皮子淺的族人想要欺負孤兒寡母,全都被族長壓下去了。

葉家聚居青山縣,已經數百年,中間雖然歷經戰亂,遭受各類天災人禍,族人有遷徙也有回歸,經過歲月的打磨與生活的重重洗禮,到底是成為了青山縣的一個大族,發展至今僅成年男丁便有上百人。

族中人發跡之後,總會捐銀贈物以提攜老幼,既有炫耀之心也盡幫扶之力。

葉家的祠堂是新修不久的,祠堂本是一族之大事,應該由各家各戶出人出力出錢共同來建造,修建之時,恰逢族中一位族人財運正旺,便大包大攬的将祠堂之事應承下來。

當初聽聞這件事時,張氏背地裏很是松了一口氣,她一家子老幼,又要供養一個讀書人,不舍得出錢財,故而對那位大包大攬的族人逢人就誇。

葉信芳第一次參與這種活動,數百人站在高大的祠堂之外,互相之間打招呼,他在現代是個孤兒,連自己的父母姓名都不知道,更別說祭祖了,他們那一批的孩子,姓氏都是随機來的,輪到他時抽到了葉姓,冥冥之中也許真的是命中注定,他本就是葉家人。

“芳哥兒書讀的怎麽樣,明年下場可有把握?”族長溫聲問道,雙目中滿是慈愛。

就像天底下所有的親戚一樣,大過年聚在一起,都是讨論那些事:學業、工作、孩子。從前的葉信芳年年不中,故而,很是厭煩這些事,祭祖都是在家磨蹭許久才過來,而如今的葉信芳因為好奇,一大早就帶着家人過來了。

老族長已經年過七十,平日裏難得見到葉信芳,故而有此一問,本來也沒指望葉信芳如何回答,畢竟對方讀書如何,他心中也清楚。

不想葉信芳認認真真的答道:“大爺爺,我這些日子一直在家溫書,明年應該可以一試。”

老族長看他眼神鄭重,不似敷衍,心中欣慰,他家中後輩沒有一個在讀書的,因而對葉信芳還比較看重,“你父親當年就會讀書,是我們葉家最會讀書的一個,他臨死前都念叨着你,你別讓他失望。”

許是牽扯到已逝之人,年紀大了,老族長難免有些傷感起來。

“咱們葉家,幹什麽都在行,唯獨這讀書不成,像我家那個小的,天天一頓打逼着他都不成,真不知道拿他怎麽辦!”開口之人,正是那位十分大方的堂叔葉篤三,生意做得挺大,拿錢修祠堂眼睛都不眨一下,還生怕別人跟他搶。

對于這種事,葉信芳只想說:不是很懂你們有錢人。

“芳哥兒就不一樣,坐得住!”葉篤三用力的拍了拍葉信芳的肩膀,大笑着說道:“好好讀書,不用擔心錢財,只要你能讀出來,你三叔我供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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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副暴發戶的作态惹得衆人紛紛側目,葉篤三的小兒子葉信軒捂着臉,滿是不好意思。

說來葉家也很是奇怪,祖上還出過進士、舉人,到老族長這一輩往下,就再也沒有出個一個舉人,連秀才都只有葉信芳他爹一個,按理說這種每一代都供養年輕人的大族,不會出現這樣讀書人斷層的情況,但葉家的書生們偏偏就是屢試不中,唯一一個像是讀書種子的葉父還英年早逝。

葉信芳剛想答話,只聽得人群中傳來一聲嗤笑,“芳哥兒考了那麽多年,考的五嫂子頭發都白了,還沒個結果,你們還指望着他呢。”

循聲望去,葉信芳只見女人堆裏,一個面相刻薄衣着樸素的老婦人,記憶中将人臉對上號,這人是葉信芳的堂嬸馬氏,她丈夫族中行六,大家都叫一聲六嬸子。她身邊站着一個面色蒼白身材矮小的男孩,男孩子兩只眼睛死死的盯着葉信芳,好似葉信芳搶走了什麽東西一般。

葉信芳只覺得莫名其妙,他那六嬸子看衆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絲毫不因嘲笑晚輩而不好意思,反而愈發得意起來。

“他大伯、他三叔,要我說,真指望着我們族裏出個讀書人,還不如指着我們家善林,夫子都說善林明年下場,考上童生的把握很大,這再過兩年考個秀才沒問題,族中再供養一二,等善林考上了舉人,定不會忘記大家的幫扶。”

圖窮匕見,葉信芳心中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葉善林是六嬸的大孫子,看着身形瘦弱,今年已經十四歲了,如果六嬸所說屬實,對于似乎天生讀書少根筋的葉家人來說,這樣的成績确實很了不起了,真的供葉善林去考舉人也不是沒有可能。

而壞就壞在,六嬸子一家人吧,平日裏斤斤計較,愛占小便宜,喜歡說長道短,又總幹些損人不利己的事情,風評極差,難免惹得族人不喜。

葉篤三根本不看她,只拉着族長說話,弄得六嬸子不上不下的,很是尴尬。

“哈哈,老潑婦!”這回站出來嘲笑的變成了張氏,以往多年被對方嘲笑,今天終于能出一口惡氣,一想到如今葉信芳日日在家苦讀,轉眼就能考中,小夫妻兩個又是蜜裏調油,馬上就能抱孫子,只覺得萬事如意心想事成,此時看到老對頭受挫,更是感覺自己要上天。

“自己把自己家孩子當個寶,還想逼着別人跟你一起供着他,哎喲,這個夢怎麽這麽美呀,我看看這太陽是不是從西邊升起來的?”張氏佯裝去望天。

馬氏氣得臉色鐵青,張氏更是得意,繼續嘲諷道:“你看看你怎麽養孩子的,都這麽大了,這個矮的個,站別人旁邊就跟拎袋大米似得。”

聽到這裏葉善林的臉都不白了,小臉氣得通紅,感覺就差冒煙了。

馬氏大着嗓門反駁:“說得好像你們家葉信芳就能考上一樣,年年考,年年落,你以為明年能過?”

“我家芳兒明年鐵定能中,再過幾年,我就只用等着享福了,你呀,沒錢就別讀書啊,一家子苦巴巴的過年連件新衣服都不舍得穿,這是何苦呢!”說完,張氏的手還特意在自己的新衣服上撫了撫,生怕馬氏看不見。

說來,她這身新衣服,還是葉信芳用抄書的錢裁的布,讓楊慧制成衣,楊慧孝順,還特意在張氏的新衣服上繡了幾朵花,看得馬氏更是嫉妒不已。

馬氏兩眼嫉妒得發紅,開始口不擇言:“一大把年紀了趕緊出去找個營生,就死抱着讀書一條路,別到時候落得跟他爹一個下場!”

“我不會養孩子?笑話!你就會養了,死了那麽多兒子自己都不記得了?”

喪夫喪子是張氏心中永遠的痛,這一下子被馬氏捅的,只覺得痛徹心扉,一個踉跄,連呼吸都有些緩不過來。

葉信芳聞言也是眉頭緊皺,臉色冰冷,人死燈滅,再怎麽吵架也不能拿出來傷人。

“老六家的,過分了!”老族長沉聲說道,葉父是老族長嫡親的侄子,他怎麽能容忍侄子的遺孀被人這樣欺負。

馬氏看張氏此時眼角微紅,一臉難過哀傷的樣子,沒有任何不忍心,反而責怪對方故意裝可憐,“少裝可憐,都死了這麽多年了,誰知道你有沒有背着他二伯偷人!”

張氏聞言臉色大變,“你這個臭不要臉的,污人名節!看我不撕爛你這張臭嘴!我打死你!”沖上前就舉手往馬氏的臉上撓。

妞妞也跟小炮仗一樣沖了過去,狠狠的撞在馬氏的大腿上,葉信芳趕忙過去一把将妞妞撈在懷裏,又朝楊慧和葉珑使了個眼色,女人打架她不好參與,妞妞一個小孩子要是被傷到了就不好。

妞妞在他懷裏,還一直手舞足蹈的喊着“打你!”葉信芳都差點抱不住她,那樣子,恨不得沖出他懷裏再給馬氏幾下子,葉信芳有些發愁,女孩子這麽皮,以後可怎麽辦。

楊慧和葉珑一左一右上前,做出一副拉架的樣子,加入了戰場,葉珑乘機一把推開葉善林,瘦小少年顯然沒見過這般的場面,整個人往後退幾步跌坐在地上,愣愣的看着幾個扭做一團的女人。

活該,叫你瞪我哥!葉珑心中想着。

楊慧和葉珑一邊佯裝拉開張氏,嘴裏喊着“娘別打了!”一邊拉着馬氏,不讓她反抗,張氏趁機在她的臉上撓了好幾下,還踢了她幾腳。

這倆個人,完美的诠釋了什麽叫拉偏架。

旁邊與馬氏不對付的婦人,也借機沖上前去裝着拉架,這個掐一把,那個擰一把,頓時呈現一片混戰的場景,男人們根本插不上手。

“老六,還不管管!”老族長臉色鐵青,狠狠的瞪了一眼老六葉篤六。

葉篤六常年在家中被馬氏轄制,但在族人面前,想着這麽多人,只能表現的硬氣一些,在一堆混戰的女人外喊了一聲,“別、別打了。”

衆人見此,面上都是一副果然如此的樣子,別裝了,你就是個妻管嚴。

不管葉篤六是不是邁出了巨大的一步,結果都是:并沒有什麽卵用。

“葉篤六,你還不幫我打回去,看着我被人打,是死人啊!”

老族長看着張氏一家打的差不多了,大聲道:“再打,就全都趕出葉家!看看你們還有沒有臉回娘家!”

打架的多是婦人,古代的族長權限太大了,完全有替族人休妻的能力,這句話殺傷力實在太大了,打架的婦人想着也打的差不多了,便都漸漸的停了下來。

張氏最後踹了馬氏一腳,也在葉珑和楊慧的攙扶下退出了戰場。

馬氏此時原本梳的整整齊齊的頭發,全都披散開來,衣服上被抓破了許多處,幸好此時是冬季,穿的衣服多,不然怕是名節有礙。她的臉上,被抓出一道道的血痕子,看着甚是恐怖。

張氏形容也很是狼狽,但到底是暴打的一方,沒受什麽傷,趁衆人不注意,悄悄的将手上扯下來的一把頭發扔在地上。

婆媳三人大獲全勝,臉上都繃着,努力不露出笑容。

葉信芳看她們沒什麽事,也放下心來。

老族長朝身邊的大兒子葉信恒點點頭,葉信恒便高聲道:“時辰到,開門,祭祖!”

祠堂大門被緩緩的打開,而男人們也不約而同的,拿着祭品,排起隊來魚貫進入祠堂。葉信芳将妞妞遞給楊慧,拿起祭品也跟着進去了。

在古代,女人們是不能進祠堂的,因而,張氏等人都在祠堂外觀禮。

許是為了乞求祖宗保佑,今年的祭品,張氏下了血本,平日裏連吃口肉都不舍得的人,供上了一整個豬頭。

老族長一支站在最前面,葉信芳與他是一支,故而站的位置也很靠前。大家都是穿着自己最好的一身衣裳,所以看上去顯得很是體面。

“芳哥兒,開始吧。”老族長挂着慈祥的笑容。

葉信芳也不推辭,将早已寫好的祭文拿出來,朗聲念道:“癸巳之初,新舊之交,物華天寶,祥光凝瑞,吉氣繞梁。葉氏始祖葉公諱英後裔……”

葉信芳寫這祭文時參考了很多範本,又查閱了不少資料,才寫出這麽文绉绉的一篇。

老族長很認真的聽着,心底滿是欣慰。

念完祭文,族長上前将祭文送至焚帛處,一直看到祭文燒得幹幹淨淨,臉上才露出一抹笑容,對着衆人道:“吾等心意,祖宗盡知,來年康樂,風調雨順。”

言語中飽含對于美好生活的期許,衆人臉上也紛紛露出笑容。

然後,大家依次上前供上祭品,上香禱告。

輪到葉信芳時,他看着擺放了整面高牆的牌位們,多看了幾眼擺放低矮的葉父的牌位,在心底默默的禱告:我雖然不是您的兒子,但還是請求您保佑家人,願他們平安喜樂、無病無憂。

想了想,又許願:希望原來的葉信芳能夠投個好胎,希望他能好好做人。

禱告完畢,族人們将自己的祭品領走,祭祀過程也就結束了。

看着流程很是簡單,一套走下來卻花費了許多時間,清晨開始祭祖,此時已經是接進中午了。

“芳哥兒,你留下,我有事要說。”族長笑眯眯的說道。

待到族長将所有人都送走,祠堂外只留下葉信芳一家人,族長從身上取出一個大紅色的荷包,往葉信芳手中塞,“好好讀書,争取考上秀才!”

葉信芳推辭不接,“大爺爺,您這是幹什麽?使不得,使不得。”

老族長蒼老的臉上,滿是慈愛,“當爺爺的給孫子壓歲錢,拿着!”

葉信芳死活不接,“我孩子都有了,哪能拿您的錢。”

老族長聞言更是高興,往常給錢葉信芳總是飛快的接了,這次倒是真的不願意拿了,看來他說讀書上進,不再是哄人的話了。只是他心疼葉信芳家,之前為了給葉父治病,花了大筆家財,葉信芳讀書,又是大把的銀子往外撒,日子過得艱難,心下不忍。

老族長也不強求,直接将壓歲錢塞進妞妞的手裏,葉信芳還想說什麽,被老族長兩眼一瞪,“這是我給重孫女的,就不準我這個當長輩的疼疼她!”

葉信芳找不到反駁的理由,只得認了。他心裏微熱,原主一事無成,大爺爺卻從來沒說過他什麽,還是一如既往的照拂,葉信芳在心下暗暗發誓,一定要考出個成績來。

待老族長一走,張氏就趕忙從妞妞手中将荷包摳出來,一看是個結結實實的一兩銀錠子,頓時喜笑顏開。

“奶奶,這是太爺爺給我的。”妞妞奶聲奶氣的說道,臉上還有些不情願。

張氏也不着惱,笑眯眯的說道:“是妞妞的東西,奶奶先幫你收着,等你長大了再給你。”

葉信芳心下發笑,這是多麽熟悉的套路啊,看來古今皆通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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