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被神遺棄的你
這是何蔓今天洗的第十個澡。
謝宇坐在樓下,聽到樓上再次傳來嘩嘩的水聲。他慢慢地靠着牆坐到地上,對面的廚房櫃門敞開着,裏面的十幾袋鹽是何蔓一次次從超市買回來的,積壓成災,像一片不會化掉的雪。
自從與謝宇複合之後,何蔓就變得很怕從黑暗中醒來。
以前短暫地一個人生活的時候倒沒這麽惶恐,找回幸福之後,開始擔心自己會再次一夢醒來一無所有。
所以每次一睜開眼,何蔓都會開始尋找謝宇,如果謝宇不在,她就一定要第一時間看到當天的日期。
謝宇笑她膽小鬼,但還是在她身邊放了一個日歷。
“老古董了呢,過一天撕一頁,省得害怕,”他輕輕摟着她的腰,“好了,睡吧。”
何蔓再次睜開眼,天光大亮,謝宇已經不在身邊。她連忙轉頭去看床頭櫃,日歷好好地擺在那裏,2013年已經撕去了一個月。
何蔓安下心來。
冬日的陽光格外珍貴。連續多日的陰天之後,今天太陽終于露面了。
她坐在床上,愣愣地看着外面的陽光,覺得好像有什麽事情要做。還是謝宇前兩天提醒她的。
是什麽呢?
謝宇這時候早就去上班了。她只好去翻手機——手探到枕頭底下,不在。
床頭櫃上也沒有,去哪兒了?
最近怎麽老是稀裏糊塗的!何蔓內心一陣煩躁。
人要是情場得意,職場一定會失意,老天不會讓一個人太順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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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蔓經過一段時間絕佳的工作狀态之後,突然走起了背運。重要提案的現場,她先是找不到U盤,硬着頭皮上陣,說到一半,又把準備好的提案詞忘了個幹幹淨淨。
幸好這個單子在大家的集體補救下沒有丢掉,可何蔓還是自責不已。老板對她這個在公司待了近十年的元老非常寬厚,只說她可能是太疲憊了,車禍之後沒休息多久就回來加入這種高強度的項目組,難免出狀況。
何蔓退居二線,在老板的再三挽留下暫時沒有離職,HR已經開始物色新的創意部總監了。
謝宇倒是有點兒開心地安慰她:“太好了,我老婆終于遭遇滑鐵盧了,我重新奪回家庭頂梁柱的位置,婚姻危機徹底解除。”
何蔓被他逗笑了,心中的沮喪變淡了不少。
她最終在電視旁邊找到了手機,卻怎麽都想不起來自己怎麽會把它放到這個位置來。
“你前幾天是不是囑咐我做一件什麽事情來着?我今天早上醒過來就一直有印象,死活想不起來是什麽。”
辦公室裏的謝宇疑惑地轉頭看窗外,好天氣啊。
他靈光一現:“哦,對,讓你今天在院子裏曬曬被子。好不容易出太陽了。”
何蔓提着的一顆心落進肚子裏。
她抱起被子,在院子的晾衣繩上鋪展開,用竹竿輕輕打了幾下,讓裏面的棉花蓬松開。暖暖的陽光照在上面,何蔓忍不住把臉貼上去,張開手抱住了垂下來的棉被。
真是好天氣啊。何蔓不由得想微笑。
因為前段時間自己做飯忘記關掉煤氣,差點兒出事,謝宇禁止她再做飯。可是她突然很想做慕斯蛋糕。
上次給他做好了,但沒能給他送過去的雞蛋慕斯蛋糕。
何蔓跑回房子裏,穿好外套,決定出門去趟超市。
走到一條分岔路時,何蔓驟然停下腳步。
“這是哪兒?”
她好像走了很久,可還是沒看到超市,自己卻走到了一個不認識的小路口。何蔓盯着路牌,內心再次煩躁起來。
“用地圖導航一下吧。”何蔓自言自語,打開手提包開始找手機。
手機不見了。
她慌張地摸了摸身上的所有口袋,都沒有。
“是忘在家裏了還是被偷了?”何蔓急得快哭了。她手機沒設密碼,裏面還有兩個人親熱的照片呢,真的被偷了可怎麽辦啊?
萬分焦急中,她忽然覺得牆壁開始旋轉起來,轉着轉着,白天落幕成黑夜。
何蔓歪倒在路邊。
何蔓緩緩睜開眼,視野中一片刺眼的白。陽光從窗子透進來直射在她的臉上,她眯起眼睛,适應了很久才能看清東西。
“蔓,你醒過來了?”謝宇提着一壺水出現在門口,大步奔到床前。
“你到底怎麽了?怎麽會昏倒在路上?”
“我……就是眼前一片黑。”
謝宇的眼中滿是疼惜和擔憂:“算了,你先躺下,我去叫醫生。”
謝宇出去一會兒後回到了病房裏,坐在床邊安撫地摸着她的手背:“醫生說等你休息好了,就讓我陪你到診療室去做些檢查。”
“我有點兒害怕。”
“沒事,你之前車禍不是腦震蕩嗎?我剛剛在網上查了,時不時暈一下也屬于後遺症。你別自己吓自己,不會有事的。”
何蔓笑了,用力回握謝宇:“嗯,不會有事的。”
半個小時後,何蔓試着起床。剛坐起來的時候仍然會有一點兒眼冒金星,她略微一搖晃,謝宇就緊張地抓住她兩只手,手心滿是黏膩的汗。
“你看你緊張的,手心都出汗了。我就是躺太久了,可能有點兒低血糖。沒事沒事。”何蔓哭笑不得,“你又請假了,老板要發飙了吧?”
“總監本來就不用坐班,我要是樂意,在家辦公也沒問題。”
謝宇滿不在乎,“看你有空關心公司業績,應該是沒事了。來,我扶你起來。”
“你能說出今天是哪年哪月哪日和星期幾嗎?”
何蔓聽到問題之後笑噴了。
診療室裏,醫生跟何蔓說要做個小測試。何蔓心裏還有些忐忑——沒辦法,雖然畢業這麽多年了,可還是一聽到考試測試這種詞就條件反射地緊張。
“大夫,你是為了緩解我的緊張情緒嗎?那你不如給我老公做這個測試,他可比我緊張多了。”
醫生寬和地笑了:“還能開玩笑,估計沒什麽事情。我理解你覺得這測試侮辱智商,不過這是重要的例行檢查。根據你老公剛才跟我講的你的日常狀況,我有一些初步推斷。你還是耐心配合我吧,這樣大家都放心。”
謝宇鼓勵地拍了拍何蔓的頭:“不測智商,慢慢答就好,不要有自卑心理。”
“誰有自卑心理,”何蔓瞪他,“咬你哦!”
大夫輕咳了兩聲,兩人連忙肅容坐好。
“好了,現在回答我,今天是哪年哪月哪日?”
何蔓答道﹕“2013年1月31日星期四。”
“你現在在哪裏?知道地址嗎?”
何蔓笑了:“陽明醫院啊,信義區松德路309號。”
她的聲音本來就很好聽,現在口齒清晰地回答着這些簡單的問題,一字一句都幹淨得像在地上蹦跳的小豆子,整個人神采飛揚。
謝宇帶着笑意看她,心裏總覺得怎麽都看不夠。
“好,那下面三個詞語請你跟我讀一次——蘋果、報紙、火車。請你記住這三個詞語,待會兒我會叫你再說一遍。”
何蔓忍住笑,自信滿滿地回答﹕“蘋果、報紙、火車,我記住了。”
“100減7是多少?”
“93。”
這測試真是包羅萬象啊,何蔓腹诽。
“再減7呢?”
“86。”
“再減7呢?”
“79。”
連續答了幾次,怕自己太快會答錯,何蔓稍稍放慢了語速。
“現在我讀出五個數字,請你把數字倒轉讀出來﹕4,2,7,3,1。”
“1,3……7,2……4。”
有點兒費勁兒,不過不奇怪,她本來數學就很差。何蔓安慰自己。
“好,現在請你說出剛才的那三個詞語。”
何蔓很難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情。
她難以掩飾自己有些呆滞和慌張的眼神,看到旁邊謝宇瞬間擰起的眉頭,何蔓忽然覺得自己很沒用。像很小的時候考砸了,回家看到媽媽失望的眼神一樣。
她害怕讓謝宇失望。她答應他自己不會出問題的。
何蔓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這個目的不明的測試開始顯現它的恐怖威力。醫生并沒有催她,自始至終保持着同樣溫和的表情。謝宇也似乎怕幹擾到她,不敢開口。
白色的診療室裏彌漫着白色的緊張。
何蔓急得淚水在眼眶打轉。
“別急,慢慢來!”謝宇終于還是忍不住出聲鼓勵,語氣溫柔小心,像個年輕的父親。
“努力想想看,第一個是水果。”張醫生在一邊提示道。
“蘋果,”何蔓長出一口氣,“第一個是蘋果,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那第二個呢?”
何蔓再度陷入苦思。
“第二個是你每天都會看的,早上的時候,我看完你看的。”
謝宇輕輕撫摸着她的後背,溫聲提示。
“報紙?”
“第三個呢?第三個是交通工具。”
“汽車?自行車?”何蔓一臉焦急,“飛機?火車?”
“對了對了,”謝宇笑起來,“三個都說對了,好了。”
沒好,沒有好。何蔓的心慢慢沉下去。
這時,醫生從抽屜裏拿出了幾樣東西,在桌子上擺好。
“現在請你記住這五樣東西。”
一只手表、一枚一元硬幣、一支鋼筆、一張名片和一個筆記本。何蔓認真地看着桌子上的物品,一直盯到腦仁有些疼,像要把桌上的物品刻進腦中一樣。
何蔓被謝宇握住的那只手開始滲出綿密的冷汗。謝宇感覺到了,于是更用力地握緊。
醫生接着用一塊布把桌上的物品蓋起來。
“好,何小姐,現在請你說出剛才那五樣物品。”
“手表,筆,硬幣,還有……還有……”
說到這兒就再也說不出的何蔓,轉過頭和謝宇對望,兩人的臉都是一片蒼白。
何蔓的淚水終于落了下來。
謝宇把她摟進懷裏,輕輕撫着她的後腦勺兒,像個溺愛的家長。
“好了好了,測試做完了,我們成功了,不怕,不怕。”
被推進核磁共振機器的那一剎那,何蔓有種被推進斷頭臺的感覺。
這臺奇怪的儀器,能穿透她腦中波濤洶湧的海洋。
海洋中漂浮着一些零碎的片段、混雜的畫面和混雜的聲音,不知道該如何匹配。
“何小姐的海馬體正在萎縮。”
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拿着鋼棒,對着燈箱上兩張腦部斷層掃描圖指指點點。
“我早就不記得她的背影是什麽樣子了,我只記得你。”
男人從背後抱着自己,低頭能看到他結實的手臂環在腰間,擡眼卻看到暗淡的聖誕樹,聚會散場,歡笑落了一地。
“何小姐多年前曾經出過車禍,當時也發生了腦震蕩。這次腦部再次受創,這地方的黑色部分是撞擊導致的出血,形成了血塊兒。這個是不是成因我們暫時還不能确定,但是從海馬體和何小姐平時生活中的表現、記憶力測試的結果綜合來看……”
穿白大褂的男人嘴巴一張一合。
“想不想喝啤酒?”
“想!我兩罐,你一罐!”
夏天的夜晚,樹影婆娑。夏天,夏天,天塌下來都覺得不着急的夏天。
“何小姐極有可能是患了腦退化症。”
随着這句話,所有畫面真的都退了出去,像退潮一樣遠離,消失不見。
何蔓從紛雜的思緒中恢複過來,定定神兒,發現自己正站在洗手間裏。
鏡子中的女人披散着頭發,穿着睡衣,手裏還拿着一支牙刷。
原來都是因為沒睡醒。
何蔓放心地對着鏡子傻笑了一下。
起來就刷個牙,洗個澡吧。
這是何蔓今天洗的第十個澡。
謝宇坐在樓下,聽到樓上再次傳來嘩嘩的水聲。他慢慢地靠着牆坐到地上,對面的廚房櫃門敞開着,裏面的十幾袋鹽是何蔓一次次從超市買回來的,積壓成災,像一片不會化掉的雪。
謝宇原本以為,失憶是有順序的,何蔓會從最接近現在的開始遺忘,然後一直倒退,最後回到像嬰兒一樣的狀态。
實際上失憶是會跳躍的,今天的何蔓來到五年前,明天又可能跳回到大學時候,後天又恢複正常,正常沒幾分鐘就拎起包說要去開會……何蔓腦海中的記憶被打亂了順序,跳來跳去,沒有過去、現在、未來,只有當下的選擇。
五月,街上已經一派暮春景象。鄰居家一牆的花兒已經開敗,空氣中卻時不時還能嗅到凄迷的香氣,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何蔓的病情惡化得比想象中要快。
三個月前醫生曾經表示,不做手術的話,現有藥物并不能遏制病情的惡化,只能延緩,但是療效因人而異。如果每天能做足夠的運動,維持身體機能,每天抄寫報紙、看書朗讀以維持認知功能,那麽最樂觀地估計,何蔓可以撐三四年。
“我們曾想通過手術把腦中的血塊兒移除,但由于血塊兒壓住了好幾條重要的腦部神經,手術風險非常高,大概只有兩成的存活率,所以我并不建議進行手術。”
謝宇至今還記得那一刻醫生懇切的聲音。也許是經驗豐富的原因,他很會控制自己的語氣和情緒,明明這麽絕望的消息,他說出來都像是安慰。
這兩成的存活率變成了何蔓和謝宇争吵的源頭。
何蔓不想變成癡呆。即使最樂觀的估計,三年後她也會成為一個沒有記憶、沒有常識和行為能力的幼兒,也許大小便都無法控制。
可是如果做手術,幾乎等于找死。
剛從醫院回來的時候,何蔓還是清醒的情況居多,而這種清醒總是伴随着恐懼,也伴随着争吵。
“你真想讓我變成癡呆嗎?連你和自己都不記得了,什麽都不會做,像個巨嬰一樣,我也不是我了,活着還有什麽意思?”
“三年後活着沒意思,那你就要立刻去死嗎?”謝宇激動地咆哮。
“手術怎麽能叫作立刻去死呢?!不是還有兩成的可能性康複嗎?”何蔓的眼淚撲簌而下,“我不能真的變成傻子啊,我不是可憐我自己,我是想趁自己現在還有意識,能夠做決定的情況下安排好一切。你知不知道,我會拖累你一輩子?你已經請了這麽多假,工作都快保不住了,未來還要負擔我的醫藥費,後半輩子都要照顧一個傻子,一個根本就不是何蔓了的傻子!你明白嗎?!你才三十三歲啊,你要毀掉自己一輩子嗎?等到我真的癡呆了,連自己是個累贅都意識不到,我怎麽幫你!”
“我當然知道。我也知道,如果現在生病的是我,你也會跟我做一樣的選擇!照顧你一輩子怎麽了?怎麽了?要照顧你的是我,我都沒覺得是負擔,你憑什麽替我決定?”
何蔓的眼淚大顆大顆地順着臉頰流下來。
“我們不是夫妻了,不是都已經離婚了嗎?你不是也決定了讓我開始新生活了嗎?當時都能分得開,現在怎麽就分不開了?如果當時我們離婚之後我就搬去別的城市了,你再也見不到我了,那我對你來說不也跟死了一樣嗎?這難道不一樣嗎?”
“我說不一樣就不一樣!”
謝宇吼得何蔓渾身一震。
“我不要你死。就當你是我女兒,對,就當你是我女兒,倒着長大,越長越小,不行嗎?反正你這麽笨,老了也一定會癡呆,不就是早一點兒嗎?”
謝宇緊緊地摟着何蔓,像是下一秒她就會灰飛煙滅一樣。
然而,這并不是唯一一次争吵。何蔓一直心心念念去做手術,謝宇則每次都會和她因為這件事情對着吼,吼到最後再一起抱頭痛哭,循環往複。
直到何蔓的記憶力脆弱到記不起自己想去手術這件事情,也再不能完整地跟謝宇吵一架。
曾經有個甲方客戶代表和謝宇私交很好。客戶那年三十歲,剛剛和戀愛長跑六年的女友分手。
他住在一棟公寓的七樓,女友搬出去後,留下了一些零碎的日用品和一條金毛尋回犬。
金毛尋回犬六歲半,是他們剛開始同居的時候一起抱回來的,從一丁點兒的小奶狗長到現在的三十八公斤。金毛對運動量的要求很大,他們曾經每天早上一起帶着狗狗跑步,晚上下班後帶着它一起散步。
客戶代表工作很忙,女友卻是自由職業,白天女友和金毛相互陪伴,晚上一家團圓,溫馨得不得了。
可惜了後來。
女友搬走後,家裏就只有金毛自己。客戶代表把落地陽臺常年開着,無論冬夏,這樣當他加班到深夜無法按時回去遛狗時,金毛可以自己到陽臺去大小便。
可他很快就被鄰居投訴了。金毛白天在家很寂寞,所以一旦站在陽臺發現下面小區裏有人走過,就會對着人狂吠,不知道是不是思念主人的緣故。鄰居不堪其擾,直接報了警。
他只能把陽臺封上,不讓它出去。
有天晚上他很晚才回家,一打開門,一股惡臭撲面而來。原來金毛拉肚子了,茶幾下面的羊毛地毯一塌糊塗。沾了一身大便的金毛知道自己做錯事了,懂事地沒有撲上來迎接他,而是可憐巴巴地蜷縮在角落裏,一雙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
那個蜷成一團的大家夥,卻比剛出生的時候看起來還要瘦弱渺小。
他沒忍住,三十歲的大男人,就那樣蹲在門口,失聲痛哭。
謝宇曾經很不解。既然沒有時間,為什麽不把狗送給別人,或者賣掉?
否則主人也難過,狗也生活得不快活。
客戶代表苦笑着沒解釋,半晌才說:“舍不得。”
明知道對人對狗都好,可是他舍不得,狗也只認他一個主人。
有什麽辦法。
謝宇只能表示同情,但從來沒有真正體會過那種舍不得的感情。
然而,當Danny委婉地勸他,何蔓現在的情況還是比較适合被送去療養院,不知怎麽,謝宇忽然想起了這個遙遠的故事。
Danny不是第一個這樣勸他的人,也不是第一次勸他了。小環、何琪一家……所有理智的旁觀者,都能客觀地判斷出此時最适合他們的方式。謝宇重新回去上班,何蔓去療養院,在專業人士的護理下調養,同時也減輕了謝宇的負擔。
“這是長久之計。”
所有人都這樣說。
可是他做不到。
這一刻仿佛又看到那個當時比自己年紀還要大的男人,一臉複雜,卻又無法解釋,只是一遍遍地重複,“不行,我舍不得”。
舍不得讓她像等着被探監的棄兒一樣,日複一日地和一群同樣失去希望的人在一起。如果不能在身邊,那又有什麽意義。
早上醒來時,謝宇發現何蔓不見了。
他瘋了一樣跳下床,下樓梯時差點兒一個跟頭紮下去。沖到房門口,才看見已經梳妝打扮好的何蔓,拿着包包,正在彎腰穿鞋。
“你要去哪兒?”他怕刺激到她,于是裝作很随意的樣子柔聲問道。
何蔓很平靜地對着謝宇微笑:“我要去上班啊!我今天有很重要的會要開,不回來吃飯。”
“哦……”謝宇沒有拆穿,“那你加油。”
何蔓親了一下謝宇,接着便轉身出門。她前腳一離開,還穿着睡衣睡褲的謝宇趕緊穿上鞋子拿着錢包沖出門,緊緊尾随在何蔓身後。
一路上,謝宇才真正明白這個病的可怕。
跟在何蔓的身後,謝宇感覺何蔓不只是失去了記憶,更像是失去了魂魄。
她在公園長椅上枯坐了兩個小時,眼神呆呆地、空洞地看着前方,又蹲在池塘邊看了半個小時的游魚。
謝宇一直偷偷地躲在樹後,注視着何蔓的一舉一動。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謝宇打電話跟公司報備說今天還得留在家裏辦公時,何蔓突然站起身來,向前走去。
謝宇匆忙挂斷電話,再度起身追去。
半小時後,何蔓已經置身于商業街上。洶湧的人潮中,何蔓的身體看起來小小的,背影愈加消瘦,随時都會被吞沒。謝宇僞裝成顧客混進店中,随手拿起一件商品遮住臉,不讓何蔓發現自己。
沒想到,何蔓晃了晃又往店外走去。忘了自己手上還拿着商品的謝宇,匆忙跟出去時被店員攔阻下來:“先生,你還沒付賬呢!”
謝宇完全顧不得,扔下商品轉身就走,沒想到,只是這麽兩秒鐘的工夫,來來往往的行人中,就再也找不到何蔓的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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