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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府的馬車比薛鹂來時乘坐的要寬敞了一倍不止,雖是魏府衆多馬車中極為普通的一架,內裏陳設也精細周道,甚至馬車的一角還挂着花鳥紋銀香囊。薛鹂身下倚靠着軟毯,馬車內暖香彌散開來,一旁的小桌上還備着茶點……

她在吳郡時還當也算見過些世面,直到來了魏府,才知這樣的豪族要遠超她所想。難怪即便她們只是偏遠的旁支,母親也時常将出身洛州魏氏挂在嘴邊。

去淨檀寺的路程不算太遠,薛鹂一大清早天還昏黑時便動身了。

先皇崇尚佛法,領人修繕了許多佛寺,曾帶起了一陣子的風潮,唯有魏氏始終尊崇儒術,府中禮法森嚴,連二夫人喜歡佛法也并不聲張。

上淨檀寺需要走一段又長又高的石階,薛鹂不信鬼神,自然也無所謂心誠,硬着頭皮走到最後已是極不耐煩,最後只随意尋了一間佛殿待了許久。直到那股濃到頭暈的檀香浸染了她的衣衫,她才起身朝着殿外走去。

此時天色陰沉沉的,起了些涼風,卷着四周的樹葉簌簌作響。

薛鹂仰頭看,天空像是罩了一層灰蒙蒙的布,令人無端覺得喘不過氣來。

“娘子可是要回府了?”銀燈問完後,又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今日的山風實在冷人。”

薛鹂并未露出不快來,說道:“既如此,我們也快些下山去吧。”

因這一段路崎岖不平,馬車停在了稍遠些的位置,走到一半的時候,她總算看見了來時的一處亭子,而後狀似無意地踉跄了一下,立刻便被身旁的侍女扶住了。

“娘子當心些。”銀燈連忙扶住薛鹂,與此同時身側的另一個侍女關切道:“娘子可還好,還能走嗎?”

薛鹂點點頭,試圖朝前走兩步,立刻便皺着眉停下,略顯為難地看向她們。

不等她開口,銀燈立刻說道:“我瞧着前方有個亭子,天色還早着,娘子不如先去歇歇腳。”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薛鹂直起身,被攙扶着走到亭中。

銀燈是随薛鹂從吳郡到洛陽的人,因蜀地饑荒而被賤賣為奴,跟在薛鹂身邊也不過一年,另一個則是魏氏的家仆。薛鹂生得貌美,自她到了魏府便有好些人背地裏偷偷議論她,甚至有家仆争相去桃绮院送器具,好借此窺上一眼。

這些薛鹂心知肚明,也并非她不愛外出,只是如今寄人籬下,太過招搖反而要惹人非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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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風刮得越發厲害了,林間的枝葉被風吹得嘩嘩作響,路上零星幾個行人也加快了腳步,她等了好一會兒,手指都變得僵冷,還是沒有在其中看到她惦念許久的身影。

也許真的是白來一趟。

銀燈的官話說不好,兩人正因此事嬉笑,薛鹂并不管她們,只是百無聊賴地盯着路邊被風吹到亂倒的無名野花。

很快四周響起了一陣如同春蠶啃食桑葉一般的沙沙聲,而後這細微的聲響逐漸大了,兩個調笑的侍女才回過神,驚詫道:“下雨了!”

銀燈忙站起身,瞧了眼雨勢後,焦急地去看同伴:“這可如何是好,等走到馬車那處,我們娘子的衣裳都要淋濕了。”

同伴有些嗔怪地對薛鹂說道:“娘子怎麽也不說一聲……“

薛鹂随即露出一副歉疚的表情,垂眸道:“方才出神了,未曾看到下雨,是我不好……”

她一副嬌柔好說話的模樣,家仆們本都喜愛她這樣好相與的主子,一見她如此哪裏還有責怪,反而開始後悔自己不該怪到她頭上去,連忙說:“是奴不好,方才只顧着說話沒瞧見天色變了,害得娘子被困在此處。”

薛鹂久等不到梁晏,心中已經有些煩躁了,面上卻仍平和着,似乎并不為這場雨而煩心。“不礙事,我們等一等,興許過一會兒雨勢便小了。若你們覺着無趣,可以同我說說話。”

見她不在乎,兩個侍女也沒了什麽怨言,當真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起來。

不多時,雨勢越發大了,半點沒有要停的意思。林子裏的冷風吹得薛鹂縮了縮肩膀,臉頰也凍得蒼白,仍是強撐着不露出異色,與兩個侍女搭話的間隙,餘光時不時會打量零星路過的行人。只是行人來去匆匆,大都也被淋得衣衫濕透,亦或者是衣着普通不像出身顯貴。

薛鹂有些悻悻地收回目光,開始思索如今的處境。

她與阿娘在魏氏終究是外人,若是不能讨得夫人們歡心,日後遲早要被草草打發出去,更遑論讓魏氏的人替她牽線,讓她攀上梁晏這根高枝了。

過了好一會兒,薛鹂才從嘩嘩雨聲中聽到陣陣腳步聲,隔着重重雨幕,腳步聲由遠至近變得越發清晰。她擡眼望去,約莫有五六人執傘走近,中間被簇擁着的一人穿着月白的衣裳,走動間傘面傾斜,露出俊朗的一張臉,寒星似的明亮雙眸,亦如多年前一般。

興許是因為泥水污了他的袍邊和鞋靴,讓他一邊走一邊皺起眉抱怨。

只此一眼,便使得薛鹂心上猛然一顫,她立刻收回目光,不讓自己露出一絲一毫的異樣來,為了壓下喜悅,便在袖中暗暗掐着掌心,而後迅速低頭咳嗽了幾聲,終于引起兩個侍女的注意。

“這雨再不停,我們娘子就要凍出病來了。”

銀燈來握薛鹂的手,驚呼道:“娘子的手好涼,可不能再耽擱了。”

薛鹂輕聲道:“可如今雨勢太大,我們也不好走回去。”

“路上好些個人走來了。”侍女也看到了路上的一行人,如同看到了救星,說道:“應是哪個士族的郎君,娘子莫要憂心,我去向他們借把傘,再不濟讓娘子同行避避雨也是好的。”

見薛鹂猶豫地點了點頭,侍女二話不說沖進雨幕。

片刻後,薛鹂看到那行人果真停下了。而梁晏的目光也透過這山間的朦胧雨霧,如多年前那般遙遙地落在了她身上。

山林間入眼皆是蒼翠,薛鹂穿着身淡鵝黃的直裾,外罩一層霧色薄紗,如同一朵婉約而清麗的黃花,沒由來地讓人移不開眼。

梁晏的友人和随從們時不時朝亭中的薛鹂投去打量的目光,而她微低着頭,露出一截蒼白細弱的頸項,朝梁晏投去狀似不經意地一瞥。

梁晏自诩見過諸多美人,早已能做到不為美色所動,然而此刻仍是下意識呼吸一滞,掃了眼身旁幾人,情不自禁地想,那娘子方才看得的确是他吧……

士族中人大都有君子風範,對于這樣的請求自然不會拒絕,很快便有人撐着傘走向亭子。

先靠近的人并不是梁晏,薛鹂心中一沉,卻并未流露出不喜,依然端莊有禮地道了謝,而後走入對方傘下。而其餘幾人也沒有任由兩個侍女淋雨,十分好心地與她們同撐一傘。

顯然梁晏早已不記得她了,僅僅是在她靠近的時候多看了兩眼,很快便目不斜視地繼續朝前走。

薛鹂與另一人執傘走在梁晏身前,衣衫上暈開了一團團水漬,微濕的發尾随着步子,在纖腰處輕輕搖晃。黑發間插着玉白的梳篦,像極了她白膩的肌膚。

“聽女郎說話,似乎不是洛州人。”

“郎君猜得不錯,我本是吳郡生人,只是家中遭難,好在洛州的舅父心生憐憫,收留了我與阿娘。”薛鹂說話的時候仍是帶着些吳音的腔調,嗓音仿佛也浸染了這濕潤的雨水,顯得格外勾纏。

梁晏本在同友人說話,卻莫名被前方的薛鹂吸引去了注意,連身旁人說的是什麽都忘了。

清談會上的青年才俊無不出身高門士族,恰好在他們歸路上遇到一個衣着素雅的女子,又恰好來向他們求助,梁晏不得不多想,畢竟從前也不乏有女子為攀高枝而使勁渾身解數。

想到此處,他不禁皺了皺眉,然而下一刻便又聽到前方的友人開口。“你身上好似有股檀香的氣味兒?”

薛鹂的語氣變得低落:“家中有親人病重,我無能為力,只能寄情神佛,今日本是去淨檀寺祈福,誰知被雨困在了此處,還好遇到了……”

說到此處,她語氣頓了頓,輕側過身朝身後的梁晏看去,微微一颔首,面上染了幾分羞赧。“還好遇到了各位好心的郎君。”

梁晏身旁的友人先笑道:“舉手之勞,不足挂齒。”

想到自己方才在心中對人的揣測,梁晏頓覺得有幾分羞愧,主動問道:“敢問女郎家在何處,前來接應我們的馬車不遠,若是女郎願意,可以與我們同行。”

薛鹂此刻已經确定梁晏不記得她,慶幸之餘又忍不住有些淡淡的失落。

“多謝郎君好意,前方不遠有接我的侍從,便不勞煩了。”

走了一段後,很快到了平坦的官道上,幾架早已候着的馬車中,薛鹂一眼便看到了魏府的馬車,其他人顯然也注意到了,梁晏愣了一下,問道:“你是魏氏中人?”

薛鹂只說:“我不過是旁系出身,不敢以魏氏中人自居。”

梁晏想了想,還是沒有問她的名姓。薛鹂心下覺得挫敗,想到日後還能再見,倒也沒有太消沉。而後梁晏見她半邊肩膀都被雨絲飄濕了,好心又将傘面朝她偏了偏。

薛鹂注意到這一點,仰起頭看他,微濕的眼睫顫了顫,清潤明亮的眼眸如同被風拂過的一汪清泉,忽地泛起了波瀾。

梁晏與她眼神相觸,有片刻的怔然,自知失禮又連忙別開臉不再看她。

“娘子,車夫好像走不了了!”銀燈跑過去正招呼車夫,忽然又頂着雨跑回來。

薛鹂皺眉道:“發生了何事?”

銀燈瞥了眼梁晏等人,猶豫了一下才說:“車夫去出恭的時候滑了一跤,傷得不輕,如今連缰繩都握不住。”

梁晏的同伴心下一喜,開口道:“這有何妨,不如……”

話未說完,同行的友人拍了拍他的後背,指着大道上一架越發近了的馬車說道:“看着像是魏氏的馬車。”

薛鹂也朝着他指的方向看了過去,雨幕中的馬車愈來愈近,馬蹄踏過泥濘飛濺起泥水,等即将靠近的時候又慢了下來,似是避免高高濺起的泥水殃及到他們。只是僅從馬車富麗的模樣來看,比起她,裏面那位顯然要尊貴許多。

“還真是蘭璋兄,他竟也回來了……”

薛鹂聽到身旁人開口,才知曉馬車中的貴人是誰。

魏玠十五歲的時候,先帝稱他是少年英才,有如蘭芳絢,圭璋之潔,特賜他表字蘭璋。只是對薛鹂而言,魏玠更多的時候只在傳聞中出現,就和話本子裏的人似的,如今忽然出現在此處,反倒讓她覺得格外不真切。

在她尚未回過神的時候,梁晏已經讓侍從先行一步,喚住了本要離去的一行人。

馬車緩緩停下,駕車的人回身和裏面的人說了什麽,片刻後車簾卷起,露出一張俊美不似凡人的容顏。

饒是薛鹂早在心底預想過,當見到真人的這一刻,仍是怔愣了一下,目光一時間變得難以移開。當初她總聽人稱贊魏玠神姿高徹,總以為不過是誇大其詞,如今卻不得不信了那句瓊林玉樹,超越風塵之表。

在這些人中,屬梁晏與魏玠交情最好,此刻他執傘上前一步,問道:“蘭璋,近日可還安好?”

“還好。”魏玠淡聲應道,而後微微颔首,算是與其餘幾位打過了招呼。

他的目光只輕輕從薛鹂身上掃過,沒有片刻的停留。

梁晏并不覺得站在雨裏寒暄是件什麽好事,尤其是他雨裏袍邊鞋靴都是泥水,而魏玠則在馬車中衣衫整潔一絲不亂。

“我過兩日再去魏府拜訪,此刻叫住你是有旁的事。”

聽到此處,薛鹂已經預料到了梁晏接下來的話,果不其然,下一刻梁晏指了指她,說道:“這位女郎是魏府的人,駕車的馬夫摔傷了手腳,你來得正及時,便帶她一同回去吧。”

此話一出,目光都聚在了薛鹂的身上,迎上魏玠帶着點疑惑的打量,她只能無奈道:“見過大公子,我姓薛,單名一個鹂字,魏氏二房的長君是我舅父,因家中遭難,特來洛陽投奔。”

當着魏玠的面自然不能有假,只是她說得還算委婉了,不曾說是表舅父,且她祖母還是庶出,當真是遠得不能再遠的親緣了。

魏玠沒有立刻回話,她怕被拒絕後反而難堪,主動說道:“小女微賤之身,不敢打攪大公子,若是公子身邊還有會駕車的侍從,可否借來一用。”

比起讓她坐進魏玠的馬車,亦或是他拒絕後有損君子聲譽,這個法子可謂是再好不過了。

薛鹂正等着魏玠點頭,卻見他微斂了下眉,說道:“無妨,上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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