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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兵敗如山倒,古往今來多是如此,趙統也沒能成為那個例外,當初衆人都以為他是天命所歸,擁護他坐上齊國的江山,最後卻眼見着他落到今日孤立無援,家眷死盡的地步。
趙郢在牢中自刎而死,死後屍首得以保全。而得知他死訊後不久,趙統帶着兵馬又頑抗了一月之久,兵敗後仍不肯降城,最後在焚城之時走入熊熊大火,只留下了一具焦骨。
侍者來報的時候,魏玠平靜地應了一聲,繼續給薛鹂梳發髻。
“趙統死了?”
“死了。”
薛鹂不禁唏噓,感嘆道:“當初見他如此威風,我還真以為這江山能落到他手上。”
說完後,她問魏玠:“你便不奇怪他為何傾慕我嗎?”
魏玠似笑非笑道:“你在危難之際救他性命,讓他對你念念不忘。只是以你的性子,怎會如此好心,那樣多的流民,偏偏救了他。定是你用什法子知曉他出身尊貴,想要他日後感念你的恩情,讓你多一個靠山。”
薛鹂不曾與魏玠說起過這些,卻沒成想竟會讓他一眼看穿,讪讪道:“誰知道招來的是個禍害……”
魏玠微俯下身,問她:“你是不是……也曾覺着我是禍害?”
薛鹂心虛地別開眼,他輕笑一聲,不以為意道:“無妨,我從前也是如此想你。”
起初恨不得将薛鹂殺了解恨,到如今寧願自己身死,也要她好好活。
薛鹂撐着腦袋,并無羞愧道:“世事難料,誰能知曉今日會是如此,”
而後她又緩了緩,說道:“只是眼下叛亂已平,朝中又要開始争鬥不斷了。”
“未必”,魏玠答得有幾分篤定。“各大世家損傷慘重,眼下不宜彼此争鬥,更該聯手對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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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鹂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什麽。“寒門才興起,趙暨又趁勢打壓了士族,他們心中必定怒火難消,想要奪回從前的地位。只是戰亂因夏侯氏所起,期間夏侯氏明裏暗裏除去了多少趙暨的眼中釘,如今想要平複他們的怨恨,必定要讓夏侯氏獲罪。”
魏玠贊許地輕拍她的肩,說道:“比往日更機敏了。”
然而薛鹂還是緊皺眉頭,不解道:“連我都能想通的事,夏侯氏又為何肯如此效忠趙暨,夏侯太尉這不是帶着夏侯氏全族跳火坑嗎?他應當知道,冠了佞臣的名卻無佞臣之實,死後一樣要遺臭萬年,何必如此?何況趙暨知曉夏侯氏對他忠心耿耿,當真能狠心處置他們不成?”
“先帝對夏侯太尉曾有知遇之恩,一手提攜他到了今日的地位。承君一諾,為報君恩甘願赴死,是他的氣節。至于趙暨,他不惜讓齊國上下飽受戰亂之苦,也要逼得趙士端謀反去打壓士族,實在不算是溫良之人。”
“那夏侯婧呢?”
“自然也難逃其罪。”
趕回洛陽之時正值秋夕,趙暨舉辦宮宴為臣子接風洗塵,還要慶功褒獎,宴會上自然是人人自危,言語間都是針鋒相對。
薛鹂的肚子隆起了許多,即便是寬大的外袍也能看出凸起的輪廓。走動久了便會腿酸,魏玠在馬車上為她揉肩捏腿,下車前又替她整理好衣擺,即便有人前來與魏玠交談,他亦是寸步不離薛鹂。
宮宴上有人對薛鹂頻頻側目,好奇傳聞中的禍水究竟是什麽模樣,卻被魏玠低頭給她挑魚刺給引去了目光。
薛鹂小聲抱怨道:“吃一口也不成嗎?”
“你身子不好,如今有了身孕,不能吃魚脍,要吃熱食。”魏玠将一碗熱梨湯推到她面前。
“蟹生總能吃吧,醫師說我身體比從前好多了,分明是你杞人憂天,又不是毒藥,吃一口又能如何……”薛鹂不情不願地喝了口甜湯,心裏更加委屈。“你總是什麽都拘着我。”
魏玠知曉她不悅,無奈道:“你仗着從前身子好,自己從來不上心,我不願你有事,只好如此看着你。”
薛鹂向來是個善于服軟的人,每一回偷吃什麽被魏玠發現,見他忍怒不發的模樣,立刻便乖巧地說上兩句好話哄他,信誓旦旦說不會了,下一回繼續如此。一來二回,魏玠也不再信她,對她的吃食嚴加看管,以免她再病從口入。
座上人都齊了,魏玠坐在最前方靠近趙暨的位置,不遠處便是夏侯婧。薛鹂忍不住去打量夏侯婧的神情,雖說傳言說夏侯婧愛慕魏玠,一度想讓魏玠做她的入幕之賓,可現如今他們靠得這樣近,也不見夏侯婧多看他兩眼,可見傳聞未必如實。即便在宮裏待了好一陣子,她也不曾知悉趙暨與夏侯婧之間究竟有什麽內情,偶爾像是厭惡極了彼此,偶爾又像是将對方記挂在心上。
只是若如魏玠所說,趙暨喜愛夏侯婧,又怎麽忍心用夏侯氏一族的血去平息士族的怒火。
酒宴正酣,觥籌交錯,女眷們先行離席。
園林中點了燈籠,夏侯婧作為皇後,要領着女眷去賞菊夜游。
魏玠不放心薛鹂獨去,本想留她在身邊,薛鹂卻想結交好友,不想一直與他待在一處,于是便讓侍女跟着,任由她一道去了。
傳聞中,薛鹂讓梁晏與魏玠為她反目成仇,又讓趙統與趙郢父子相争,後來到了宮裏,還被趙暨金屋藏嬌了一段時日。以至于有人說趙統戰敗也有她從中作梗,離間了他們父子。然而這麽一遭下來,魏玠卻對她癡心不改。事到如今,洛陽無人不知她的名姓,都好奇她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女子。
那些捕風捉影的說辭,有些連薛鹂聽了都覺着荒誕,偏偏有人信以為真。
夏侯婧知曉薛鹂瞧不上趙暨,趙暨也不敢對薛鹂生出不該有的心思,并未如旁人所想的那般為難她。
比起對薛鹂的敬而遠之,她們對夏侯婧更多的是鄙夷,人人都等着夏侯氏的覆滅。而這位臭名昭著的皇後,也将随着夏侯氏一起償還他們的罪孽。
夜游賞菊,本該是件風雅的美事,然而酒宴上群臣心思各異,女眷們這邊也要為了自身着想,不敢輕易與人往來。
唯有薛鹂是個無所謂的,魏玠是趙暨手下最得力的心腹,而他雖傲氣了些,卻對皇位沒有心思,更何況如今連魏氏都同他沒了幹系,無論旁人如何,都無法撼動魏玠分毫。
晚些的時候,薛鹂覺着無趣,想要坐着休息,夏侯婧似乎也有此意,二人一前一後地進了亭子,旁人面面相觑一番,原本想着與薛鹂攀談的人也望而卻步,只能在不遠處竊竊私語,偶爾偷偷瞥上一眼。
夏侯婧掃了薛鹂一眼,忽地問她:“魏蘭璋待你好嗎?”
薛鹂有些疑惑,還是答道:“他待我很好。”
夏侯婧顯得有幾分局促,倒不像是對魏玠舊情難忘,想要找話為難她,更像是不知如何與人交談。
“我許久不曾如此刻般與人說話了。”夏侯婧低下頭,昏黃的光暈下,指尖的蔻丹如同暗紅的血。“我進宮已有七年,剛到宮裏來的時候,我才十四歲,當時京城所有女兒家都多多少少地傾慕過魏蘭璋,我也沒有例外,後來不知怎得入了宮,為此我還鬧了一陣子……”
薛鹂也不知道為什麽夏侯婧要對她說這些,只是瞧着不像有壞心思,她便繼續聽了。
“你既能被他意中,應當是個聰明人,我不會對你做什麽,只是太久沒有同人說過話,我怕再不說,世上便無人知曉我的事了,所有人都只記得我那些惡名。”
薛鹂不禁有些意外,而後她在夏侯婧身上聞到了些許酒氣,便溫聲道:“皇後可是醉了。”
夏侯婧搖頭,說道:“你送來的裙子,我很喜歡。”
薛鹂沒有想到,夏侯太尉所做的決定,他的子女也知曉。甚至多年前,夏侯婧也只是性情乖張了些,并不是如今暴虐荒|淫的皇後。
夏侯婧喜愛魏玠,卻不是死纏爛打的人,後來不顧體面屢次騷擾他,也是為了讓魏氏與夏侯氏交惡。後來時日久了,那些年少的喜愛也早消磨了幹淨,只剩下一些逢場作戲。
父親要做佞臣,他們這些做兒女的也要跟着做混賬事,最好要做到一手遮天,惹得人人唾罵,讓清高的望族厭惡,将虎視眈眈的趙統逼到造反。為此她招攬面首,虐殺宮人,當衆辱罵趙暨,卻沒有一樣是出自她本心。
“他身邊有世族的耳目,後宮中更是多得數不清,我只好将他們都殺了,有時候不分好壞,寧可錯殺也不能放過。起初殺人的時候,我夜裏都做噩夢,他喬裝成宮女,偷偷翻窗子進來徹夜陪着我……我在宮裏很孤單,他待我好,我便喜歡上了他,所以再做這些事的時候,一想到他便不覺得艱難。”夏侯婧說起這些的時候,面上并未出現多少笑意。
她平靜道:“只是惡事做得太多,有時候都快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怎樣的人。”
夏侯婧話裏并沒有要為自己辯駁的意思,只是如同講故事似的,對薛鹂說起了那些過往。
好一會兒,薛鹂忍不住問她:“你不後悔嗎?”
趙暨不會放過夏侯氏,她付出再多的情意,也只會結為苦果獨自吞下。沒人會挂念她的好,趙暨繼續做他的九五之尊,後宮佳麗無數,很快就會忘了她。
夏侯婧笑了笑,說道:“這是夏侯氏一族的命,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無甚可悔。只是……他應當不會太快将我忘了。至于旁的,知我罪我,悉聽世人,死後何必再問生前事。”
夜裏宴席散了,魏玠接薛鹂回去,她心事重重,仍有幾分恍惚。夏侯婧與她說的話就像是個夢似的,一轉身,她又成了帶着嚣張氣焰的皇後。
魏玠扶她上了馬車,問道:“夏侯婧同你說了什麽?”
薛鹂沒有立刻回答,反問他:“你說趙暨會不會心軟放過夏侯氏?”
魏玠一臉“你在說什麽胡話”的表情看着她,薛鹂嘆了口氣,說道:“我只是問問,興許他對夏侯婧有些情分在,能從輕處置呢……”
“你怎知不是出于利用,他最善于裝模作樣,欺騙人心,這些你不是見識過嗎?”
薛鹂不滿道:“你這些話聽着像是在罵我。”
魏玠笑道:“怎麽敢做不敢當?”
“那又如何。”薛鹂說完後,想到夏侯婧,又想起趙郢與趙芸,忽地說道:“想來權勢滔天未必是好事,我也不求做什麽人上人了,只要你我都平安無事,怎麽樣都好。”
魏玠低下頭,擡手撫上她的臉頰,輕聲道:“我與他們不同,棋子總有被丢棄的一日,你怎知我不是執棋之人。”
而後他說:“等孩子生下,我帶你南下散心。”
“好。”
秋夕過後,僅僅五日,一衆老臣在宮門前長跪不起,逼趙暨鏟除夏侯氏。
而後據宮人所說,趙暨心中百般不舍,涕淚橫流地下了緝拿夏侯氏全族的谕旨。
夏侯信抗旨不從,被就地誅殺,夏侯太尉則自刎在宗祠中。沒有等到發入牢獄,去圍剿的兵衛中不乏有世族中人,新仇舊恨都一起算,幾乎是血洗了太尉府,連同夏侯氏旁支也沒有幸免。
魏玠在宮裏與趙暨下棋,天上陰雲密布,顯然要落雨了。見趙暨心思不在棋局上,他便收了手,說道:“今日便到此處,陛下既然有心事,還是改日再弈棋要好。”
趙暨眉頭緊皺,指間緊緊捏着一枚棋子,眼神中滿是焦躁不安。
“太尉府有那麽多人嗎?都幾個時辰了,這些混賬還沒有了事?”
“陛下是悔了嗎?”
趙暨毫不猶豫道:“為何要悔?”
求仁得仁,如願以償,損失再多也值得,他絕不會後悔。
魏玠微微颔首,說道:“天色晚了,鹂娘還在府中等我,我不便留她一人,先行告退。”
趙暨也沒了下棋的心思,揮揮手說道:“無妨,你快回去吧,省得她在背地裏咒我。”
不等魏玠走出殿門,一個宮人匆忙來報,跪在了趙暨身前。
“啓禀陛下,皇後娘娘自刎了。”
空蕩的殿中,那略顯尖細的嗓音在室內回蕩,刺得趙暨耳朵發疼,緊接着疼痛似乎蔓延到了五髒六腑,疼得他不由躬下了身。
有冷風從殿外吹進來,仿佛他的身體也破了一個大洞,那些冷風從他的身體中飕飕地穿過去,留下一片空洞蒼涼。
魏玠聽到一聲棋子落地的脆響,腳步微微一頓,而後沒有遲疑地繼續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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