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相認 (1)

“你動我可以, 但你不該動我姑姑。”

她道:“當日你踩我一腳,今日我揍你一拳,我們扯平了。”

說罷還未等施見青有所反應, 她就捏緊小拳頭, 往少年那俊俏的、白皙的臉蛋狠狠地打了一拳。

一聲悶哼,少年臉龐偏往一邊, 烏發散亂下來,白皙的臉很快浮起紅腫。

她半點都不惜力,這個人惡劣如斯早就該打一頓了!

既然太後娘娘心疼兒子不舍得管教,她就替娘娘管教管教, 也算是為天下人做了一件善事。

她氣呼呼地說:“你确實該好好學習一下, 何為禮字。”

當街把她擄走,不顧她的意願給她整這種花裏胡哨的東西,遲遲真是氣昏了頭,完全不顧後果。

突如其來的疼痛讓施見青懵了。

他唇內側被咬破了,很快就從唇角流出一抹血絲,血腥味彌漫在口腔,火辣辣的疼。

還沒來得及發火, 就感覺到她把手伸進他懷中摸索着, 似乎在尋找東西,柔嫩的指腹不時擦過他的身體。

“你!你亂摸什麽!放肆!”施見青漲紅了臉, 額上青筋凸起, 眼中紅得滴血。

他破口大罵道,“滾開!本王要殺了你!”

遲遲随手扯過一張帕子, 塞到他的嘴裏。

“吵死了。”

馨香湧入口鼻, 施見青眼睛一翻, 幾乎被這股濃烈的香氣熏暈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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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遲很冷靜, 一雙小手片刻不停地在他懷裏摸索着。

終于摸到了一塊硬邦邦的東西,是進宮的令牌。

遲遲揣好令牌,不忘拔下頭上那些金的銀的玉的,一股腦甩到他身上。

“啊!”施見青被打得痛叫起來。

她頭上那朵山茶花也骨碌碌地滾落,掉到他的懷中。

她伸出袖子,把嘴唇上的口脂一股腦地擦掉,然後揩在他的衣角。

“你讓人往我嘴上抹了什麽,髒死了,”花了的唇角,襯得少女的容色更加豔麗。

施見青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她,目中幾乎噴火,耳垂卻是紅得滴血,與白皙的膚色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年、遲、遲!”

他幾乎是從牙縫裏逼出這幾個字,整個人宛如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眼神充滿兇光,像是要碾死她一般,實際他也确實能碾死自己。

遲遲頭皮一陣發麻,猛地伸出小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掌心裏睫羽顫抖,癢癢的。

她俯下身去,在他耳邊輕聲說。

“講點道理吧。”

慌亂不休的、急促的心跳聲相互夾雜、不知是他的,還是她的。

遲遲說:“你踩我那一腳很疼很疼的。你對一個姑娘家下如此毒手,還讓我在衆人面前丢光了臉面。”

她慢吞吞地說,“要不是我打小就臉皮厚,早就一根白绫吊死了。”

“……”

“我就打你一下,都沒有用力,算兩清了。”

這還叫沒有用力?施見青想笑都笑不出來了,他冷冷道:

“本王憑什麽跟你兩清?”

“你區區賤奴,竟敢以下犯上,如此對待本王……”

真是好想好想再打他一拳啊。不停在心裏告訴自己要忍,再給他來一拳,自己就是真的要小命不保了。

“好吧,既然你要揪着不放,那有本事,你就把我也送進慎刑司,我去跟姑姑作伴。我死也跟姑姑死在一起。”

他不是喜歡濫用權利嗎?她索性就耍起了無賴。

施見青:“……”

送她進慎刑司?什麽罪名?他堂堂廣陵王被一個宮女揍了嗎?鬧得人盡皆知?她就是吃準了他不敢宣揚!

施見青這才相信,之前那些都是她裝出來的表象。

笨蛋?要是她也能叫笨蛋,這個世上的人就都是蠢鈍如豬了!

“反正你欺負……我,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她忽然哽咽。

明知她是假哭,施見青還是僵住。滴答一聲,一滴淚水墜落,順着他手腕,滑進了他的手心。

被風一吹,冰冰涼涼的。

不知為何,他腦海中忽然浮現那一夜,萬千燈火搖曳,她淚眼朦胧地看着自己說,你有沒有一點喜歡我?

他的心髒驀地一陣緊縮,有種細密如針般的疼痛碾過。

他的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麽話都沒說。

終于安靜了。

遲遲捂住他眼睛的手猛地撤離,毫不眷戀地起身離去。

光芒一瞬來襲。

施見青卻仍舊緊閉着雙眼,修長的手指微微蜷縮,将那抹濕潤留在了掌心。

那朵紅紅的山茶花依舊靜靜躺在他懷裏。

像是一顆炙熱的、不肯熄滅的心。

報完仇,遲遲掩面而逃。

幾乎是一刻也不願停留,仿佛身後有鬼在追。

裙裾太長,手忙腳亂地拾掇起來,像一抹飄然而去的雲霞。

看上去似乎傷心欲絕。

馬車夫遠遠看着,啧啧啧。

殿下也太不懂憐香惜玉了,搞成這樣……不過看不出來啊,殿下竟然喜歡這種年紀小的,這般青澀生嫩,也不知有什麽趣味。

身後沉沉腳步聲響起,車夫回頭一看,狠狠吓一跳:

“爺,您這是……”

他身上的衣服被撕得亂七八糟,玉冠也不知哪裏去了。

一頭烏發披散下來,一張臉上還有傷痕,唯有一雙漆黑瞳眸寫滿了陰鸷。

這個樣子好像……被非禮的是他。

車夫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殿下武功高強,怎麽可能?

除非他故意忍讓,否則誰能這樣對他。

……臉好疼。

哪裏都疼,渾身像是要散架了一般。

施見青眸色陰沉,一張臉黑得幾乎能滴出墨來。

“看什麽看?”

他一腳把車夫踹到一邊。

然後摸着自己破了的唇角。

她竟然敢,竟然敢……

腦海中又是少女紅唇如焰,眼波脈脈的樣子,他的心髒不規律地跳動起來。

為什麽、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

那個張牙舞爪的樣子,怎麽竟然有點……

他煩躁地踱步,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錯了,望着空空蕩蕩、早已沒有那道身影的街道,他皺緊濃眉。

回府的路上,他幾乎是破門而入,見誰都狠狠地踹往一邊。

“誰敢笑。”

“本王殺了誰!”

夜裏。

廣陵王做了個夢。

他夢到馬車裏,那個小宮女,騎在自己的身上。

而他竟然毫無反抗之意--------------/依一y?華/。

她從發間拔下了玉簪,長長的流水般的發散落下來。

那朵山茶花,被她銜在口中。

她眼眸彎彎,竟然沖着自己笑。她的身體越壓越低,越壓越近。

那朵山茶花從她口齒間掉落。柔潤冰冷的花瓣擦過他頸間肌膚,磨得皮膚微癢。

他急切地喘息,被迫迎合着,他的指骨痙攣起來。

用力地握緊她的手,好像在迎接一場盛大的洗禮。

醒來時枕邊靜靜躺着一朵山茶花。

那麽鮮豔那麽紅,像是少女唇上的口脂。

然後他坐起身來,盯着床榻上那片狼藉,陷入了沉思。

真是瘋了!

遲遲知道施見青不會放過自己,但也沒想到那一天會來的這樣快。

他已經在那裏什麽也不幹、只是大馬金刀地坐着,托着下巴盯着她,看了快半個時辰了。

遲遲冷汗直下。

要不是為了顯得自己很有骨氣很有氣節,她早就跪了。

要是有什麽罰就罰吧,這樣真的很煎熬啊……

施見青盯她看了老半天,臉色一直很古怪。

忽然別開眼,喃喃道:

“也沒有什麽姿色。”

“細看還有點醜。”

“……”

到底是誰,一大清早就把她從司饎司提溜出來?!她燒火燒得好好的,臉上的灰還沒有擦,衣服也髒兮兮的。

“乍一看跟大戶人家的燒火丫頭也沒什麽區別。”

施見青自己也沒注意把心裏話嘀咕出來了。

遲遲聽得一愣一愣的,他這大老遠地跑到宮裏,就是來辱罵自己的嗎?

她無語片刻,方才溫聲說:“奴婢自然不如殿下生得貌若潘安、俊美非凡,奴婢資質平庸,但這副相貌也是爹娘給的。礙了殿下的眼真是對不住了,殿下要怪就怪奴婢的爹——侍郎大人吧。”

施見青猛地一拍桌子,大怒道:“你說話能不能不要這麽陰陽怪氣?”

遲遲立刻擺出一臉委屈的表情:

“……奴婢沒有,還請殿下明鑒。”

“還說沒有?”他語氣一沉,咬牙切齒地說,“你說話明明,就是有那個高低起伏。”

之前在慈安宮就是這樣!

“……”

他要管的這麽寬嗎?連自己說話的音調都要管啊?

“呃,奴婢的活兒還沒做完,再不回去就要被管事罵了。殿下要是來報那一拳之仇的,奴婢受了。”

她把臉湊上去,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你打吧。”

卻忍不住想起那個被他一拳拍得暈死過去的冬兒,據說還只用了三分力。

要是他往自己臉上也來那麽一拳……算了,破相也無妨了。總比人頭落地要好。

等了半天一陣陰影襲來。

遲遲閉上眼睛,卻感覺到他的手落在臉上,緩緩移動着。

他這是在……摸?

她唰地睜開眼。

施見青驀地回神。

立刻掐住她臉上的軟肉,似乎想往兩邊扯,但不知為何一直沒有用力。

兩個人就這麽不上不下地僵持着。

“殿下,能不能拿開……”

她嫌棄的眼神如有實質,施見青一下子被點燃了,他還沒嫌她臉髒呢!

“你、你給我滾!”

巴不得他說這句!

如蒙大赦,遲遲立刻就滾。

“滾回來!”

遲遲嘆了口氣,慢慢慢慢地回過頭,見他一臉陰鸷,眼裏的煩躁幾乎要溢出來了。

他是吃錯藥了?跑到這裏大發神經??

“殿下要是還氣不過。”

她皺着小眉毛,從袖子裏翻出那個繡着朱雀紋的錢袋子,特別不舍地說:

“這個還給殿下,就當是賠給殿下的藥錢了。奴婢知道殿下不稀罕這幾個臭錢,但想必殿下也是萬萬不願再與奴婢糾纏不清的。”

“對了還有這令牌,也請殿下一并拿走吧。”

施見青可算見識到了。

當初她說喜歡自己時嘴有多甜,眼下這張小嘴就有多不留情。

“呵呵。”

他陰恻恻地笑,“原來之前那些乖巧都是裝的,你不去當戲子還真是可惜了。”

遲遲假作聽不懂,眨巴了一下眼睛。

然後緩慢地移開視線,看往別處,把他當空氣。

施見青惱恨不已,一把掐住她的下巴,逼她直視自己。

少女的腮幫子被他掐得變形,眼睛也瞪得溜圓。

更像一只倉鼠;

不,分明就是一只刺猬。

刺手極了!

“三日後,出宮狩獵,你跟着本王。”

“否則,”他嘴角挂着一抹危險的笑,“你姑姑死定了。”

一下被拿住七寸的遲遲:

“你卑鄙!”

遲遲要氣死了,啊!!

她當時為什麽不多打一拳!!!

……

這一整天,遲遲都無精打采的。

她擔心大牢裏的姑姑,有沒有衣服穿啊,有沒有肉吃啊,上次帶給姑姑的食物估計都要吃完了。

還有就是,這種陽光明媚的天氣,為什麽她要穿着這麽難看的太監服,混在一群太監裏面——

看這個廣陵王跟世家子弟比試射箭啊?

雖然有一說一,這個混蛋射箭的樣子挺好看的。

少年鮮衣怒馬,眉眼桀骜卻帶着張揚的自信,胯.下騎着高頭大馬,弓弦拉動如滿月,每一箭、箭箭都能射中那些跑動的獵物,準頭極好。

看臺上那些世家女的眼珠子就差黏在他身上了。

她也總算能夠體會,為什麽宮女們都說,就算只是跟這位春風一度,都死而無憾了。

他确實很耀眼,像是懸挂在天上的太陽。

小小感嘆了會兒,遲遲就轉頭去看其他地方。

那個最高的位置是空着的,官家并未到場。

“殿下箭術如此精湛,真是我大慶之福啊。”

少年立于世家子弟之間,如同鶴立雞群,恭維聲不絕于耳。

“官家溫文,而殿下勇猛,想必先帝爺在天有靈看到,也能欣慰了。”

“是啊是啊!”

施見青接過太監的帕子,對這些話不予回應,模樣冷冷的,慢條斯理擦着頸側細汗,随意掃了一眼,發現那人居然在走神。

他皺眉,揮手屏退左右,擡腳上前。

遲遲正在看鳥兒築巢,都快深秋了還能看到這種場面,真是新奇。

看來這一趟來得不虧,她在宮裏就見不到這樣生動有趣的景致。

面前忽然站了個人。

“你在看什麽?”

“看小鳥啊。”

察覺到周圍氣壓一低,遲遲意識到什麽,連忙垂下腦袋。

“奴才見過殿下。”

眼觀鼻鼻觀心,他要射箭就專心一點,找她做什麽,搞得大家都往這邊看。

幸好她身量瘦弱平板,一眼看去跟個普通的小太監也沒什麽差別,不至于引起懷疑。

施見青擡頭看了一眼。

他淡淡道,“鳥有什麽好看的。”

“過來。”

高冷地吐出兩個字,他擡腳就走。

啊?

“本王讓你過來,聾了嗎。”

察覺到她并未跟上,他回頭不悅地看着她道。

遲遲無語,會不會好好說話,真想把他那張嘴給縫上。

身邊的太監卻狠狠推了她一把,推得她一個踉跄,“殿下讓你過去!還不跟上!”

推完谄媚地看着廣陵王。

這些可惡的權貴走狗!

——

片刻以後,遲遲站在一個清澈的小石潭邊,懷疑施見青是不是被自己一拳打壞了腦殼。

他竟然帶自己來看……

看魚?

“這是本王七歲那年放生的。”

施見青蹲在潭水邊,伸手探入水中,任由水澤淌過他白皙的掌心。

金燦燦的陽光透過細葉,投落在他眉眼間,一眼望去竟覺溫柔。

遲遲低頭,看着那條不住親昵觸碰他掌心的小魚,還沒她一個拳頭大呢,鱗片是淺綠色的,時不時浮出水面,陽光一照漂亮極了。

那種漂亮是言語形容不出來的。

“像那個人的眼睛……”

遲遲不自覺有幾分傷感。

“誰?”

“我宮外的朋友,他是我小時候唯一的朋友。我有點想他了。”遲遲看着看着就蹲下來,也把手伸進水裏,輕輕碰那條滑溜的小魚。

這小魚兒倒是有趣,被碰到以後身上的鱗片還會泛起粉色。

“男的?”

身旁少年冷笑。

“真是個騙子。不是說本王才是你唯一的朋友嗎?”

遲遲:“……”

她決定閉嘴。

施見青卻不依不饒,指尖輕彈那條小魚,頤指氣使道:“旺財,咬她。”

遲遲看傻子似的看着他,“你給一條魚取命旺財?”

“對啊,”少年好似完全沒感覺到她的鄙夷,“你不覺得很可愛嗎?”

那條魚忽然張開口,露出一排鋒利的、白森森的牙齒。

看得遲遲一陣惡寒,趕緊把手縮了回去,表情驚魂不定。

喂喂喂?這壓根跟可愛沾不上邊吧?

施見青卻低着頭,悶悶笑了起來。

他索性坐在了草地上,跟個沒長大的孩子一般,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像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麽開懷。

“你到底想幹嘛。”

遲遲沒好氣地看着他,“殿下,要是你想再玩一次宮女侍衛的游戲,請恕奴婢不能奉陪,你還是找其他人吧。”

其實,一直以來,他壓根一點都不喜歡她。

只是想從她這裏獲得被喜歡的感覺,來證明他廣陵王确實是魅力無限。

她都想得明明白白,還是上了他的當……

她又不是真的傻瓜,不會再上一次當了。

施見青卻止住了笑。

他雙手撐着草地,仰着臉,淡淡地望着她:

“我很奇怪。你為什麽一點都不怕我呢?”

“本王是當今天子的胞弟,先帝親封七珠親王,動動手指頭就能捏死你。”

“你不怕本王真的殺了你嗎?”

他臉上的傷還在作痛,她當時怎麽就下得去手?

她真的不怕死嗎?

很快他就得到了答案:

“怕。”

“奴婢當然怕死。”

“可是……”

她喃喃道:“人總有被憤怒沖昏頭腦的時候。”

“卑賤之人,就連憤怒也是不被允許的嗎?如果是那樣,那好吧,奴婢知錯了。”

“要是殿下還是耿耿于懷,盡可以懲罰奴婢。”

“只是,不要再牽連旁人了。”

她跪了下來,跪在他的面前。

權貴随意擄走女子,甚至動用自己的勢力将人投進大牢,而使她們的親人擔驚受怕。他們自己卻沒有絲毫感覺。

這就是她這個庶民,與他們高高在上的皇族,最大的差別。

從知道他是廣陵王的那一刻開始,她就不會再有任何的非分之想。

當成花、當成鷹、當成老虎、當成大樹、當成風暴、當成觀音菩薩……當成什麽都好。

總之再也不能當成她的見青哥哥了。

施見青皺眉:

“你認為本王是在罰你嗎?”

不然呢?

遲遲驚訝地擡起頭:

“殿下逼奴婢站在烈陽下,見識您一箭一條性命的兇悍,還把奴婢帶到這裏看這麽吓人的魚,難道不是為了震懾奴婢,讓奴婢看清自己與您的差距嗎?”

旺財吐出一串泡泡:

“???”

施見青:“……”

他扶了一下額頭,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

“你還有一件事,沒有為本王做。”

啊?難道還想先奸後殺嗎?

遲遲警惕地抓緊了衣領。

施見青一下子就怒了。

“本王在你心裏就那麽不堪?”

他可是沒忘記,她罵過他輕浮、龌龊。

他甚至都想掰着手指頭好好幫她數一數,她都說過什麽混賬話!

遲遲松了口氣,只要不是害她就好。

但是三個小籠包、三件事……遲遲默然。

許久,她低低地、有些失落地說:“那是我……答應小侍衛的。”

她饑腸辘辘的時候,他給了她三個好好吃的小籠包,讓她填飽了肚子。之後他害她落水,又伸手拉她起來。

很壞、也有那麽一點兒好。

她記得那天火光中,他溫柔含笑的聲音。下雨時,他委屈地說沒有人選擇他的表情,全都一同刻在腦海裏。

更記得他高高在上、對自己不屑一顧的眼神。

記得他毫不留情、将她的自尊踩得稀碎的那一腳。

一縷清風忽而掠過,纏繞在二人之間,久久不願離去。

對上少女那雙清澈的眼睛,施見青不知為何喉嚨微堵,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殿下沒有其他事的話,奴婢就先走了。”

反正,他們早就扯平了。

以後他走他的陽關道,她過她的獨木橋,再也不要有瓜葛。

遲遲走得特別潇灑特別幹脆,反倒是施見青怔怔看着她的背影。

這個十七歲的少年第一次懂得了,何為失落。

“殿下。”一道柔美的聲音倏地響起。

“覓藍?”施見青轉過頭,似乎有些意外。

“殿下不是說,會幫助覓藍嗎。”

她看了一眼那個小小的背影,“怎麽殿下現在,只顧追着那個小宮女跑呢?”

“殿下不會,動了心吧?”

多可笑,傷害別人以後動了心?

“本王?動心?”

施見青嗤笑,似乎不屑回答這個問題,“本王答應你的事,不會食言。”

“你出身卑微,想要一躍得到後位幾乎不可能,但你若是想與皇兄更近一分,本王可以給你一個建議。”

“只要弄清楚皇兄曾經經歷過什麽,加以利用……”

“殿下是說,那年反王之禍?”

“不錯,只要是人,都有難以擺脫的夢魇。”

“本王不相信他當真無所不能,沒有絲毫弱點。”

“那一年究竟發生了什麽,知情者幾乎死絕。但女官心細如發,一定可以查出點什麽。”

覓藍輕輕一笑。

“多謝殿下指點。”

……

遲遲迷路了。

不得已才折回去找施見青,既然是他把自己帶過來的,那總得把自己送回去吧?天地良心,她不是想故意躲起來偷聽的。

只是看到他們兩個好像還要說一會話的樣子,遲遲只好在樹後等。

一旁灌木叢忽然傳來簌簌的聲響。

“誰?”少年銳利的眸光投來。

看清是遲遲,他眉頭松動些許,又忽然擰緊。

“閃開!”

他幾乎是厲聲喝道,然後邁開步子,沖她大步走來。

遲遲也在瞬間看到了在她左邊不遠處、一頭獠牙尖利、渾身長滿黑毛的野豬。

這林子裏這麽多野獸?為什麽一早沒人告訴她啊?!

幾乎是那頭野豬沖過來的瞬間,遲遲撒丫子狂奔起來,身形之靈活敏捷,把施見青看得一愣一愣的。

然後也緊緊跟上她的步子,跑動起來。

“本王的馬在前方。”他沉聲道,“一直往前跑,不要回頭。”

要你說!遲遲壓根不理睬,腿腳利索地跑出了老遠。

遠遠地有人呼救:“殿下!……殿下救我……”

竟然是覓藍的聲音!

二人同時停下腳步,施見青左右看了一眼,道:

“這裏暫時安全,你留在這裏,我去救人。”

遲遲還來不及說話,他就走了。

看着少年頭也不回的背影,遲遲默然片刻,嘆了口氣。

她小心卷起袖子,剛才跑得太急,一不留神被樹枝劃破了皮膚,正往外流着血。

好在她認識路邊一些止血的草藥,弄碎了敷在上面,總算沒有那麽疼了。

她也沒有把希望寄托在施見青身上。

話本子裏說過,這種時候被丢下的話,基本就會被遺忘得徹底。

與其相信別人不如相信自己。

都已經深秋了,到了夜間會非常寒冷,所以必須趕緊走出這片林子。

遲遲望着天空,努力用以前娘親教給她的辦法辨認方向。

她記得大軍的駐紮點在南邊。

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于走出林子時,天色已經全黑。

然而面前沖天的火光,讓她一下子愣住了。

發生……什麽了?

刀槍劍戟拼殺、馬蹄嘶鳴之聲不絕于耳。

遲遲連忙蹲下,這裏是制高點,她發現了好幾個穿着甲胄,分明不是禦林軍的兵卒。

這些人……不是駐紮在城外的翊衛隊嗎。

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護駕!快護駕!”

“秦家反了!”

秦家?是那個世家大族之一的秦家嗎?

看來……這下是徹底回不去了。

一個念頭掠過,快得難以捕捉。

不若趁着大亂,跑了——

念頭剛起就又熄滅得徹底。

不行,姑姑還在慎刑司……

還是暫時先躲到附近蔭蔽處,不然被人逮住一刀殺了,就真是太冤枉了。

這身太監服是玄青之色,偏黑,在夜色中行走,倒是便于隐藏。

但她沒想到自己運氣那麽背,沒走幾步,就迎面撞到了搜捕的亂兵。

一人嗓音粗嘎:“皇帝怎會不在主帳?莫非一早就收到了消息,帶着護衛撤離了?今晚要是不能生擒皇帝,秦将軍定然不會輕饒我們!”

有人一眼看到了她:“那有個太監?”

“抓過來問問,說不定能問出狗皇帝的下落。”

話音一落,那些兵士揮着刀便沖了上來。

遲遲扭頭就跑。但她這身板,怎麽可能跑得過身強力壯的兵士。

被人一掌抓住後領,掙脫不能。看到她的樣子,為首那個失望道:

“一個普通的太監罷了,殺了!”

說罷高高舉起刀來。

刀鋒利極,吹毛斷發,就在瞬息之間,幾乎割到她的咽喉。

她瞳孔驟縮,忽然叮的一聲,那雪亮的刀鋒被什麽彈開,哐當砸落在地。

而那漢子竟是兩眼厲睜,口吐鮮血,軟趴趴地倒了下去!

無數絲紅的液體飛濺到臉上,溫熱腥黏。

她呆呆地看着,第一次直面死人,不自覺有些腿軟。

“什麽人?”

剩下的人也慌了,紛紛警戒起來,只是四周黑得濃墨一般,哪裏有什麽人影。

見了鬼了!

忽有利箭破空而來。

伴随着悶哼,人影接二連三地倒了下去。

頃刻間全都被殺,皆是一箭穿心。

馬蹄聲聲危急,她擡起眼,看到濃得化不開的夜色中,有人疾馳而來。

衣袖掀動,聲響烈烈,枝葉搖晃不休。一名黑衣少年破開重重夜色,如神明降世,踏過滿地鮮血,沖她伸出了手。

“上來。”

玄黑色的護腕,露出一截蒼白的、骨節分明的手腕。

雙手用力交握,她被他緊緊拉住,然後騰空而起,穩穩落進一個懷抱。

冰冷,又帶着神秘的清新的香氣。

騎上馬,速度快了不止百倍,很快就将那些追兵遠遠甩在身後。

她感覺身後有人貼近,一道嗓音灑落耳畔。

“坐穩了。”

分金斷玉,動聽至極。

她感到手裏被塞進了粗粝的缰繩,在這擾亂聽覺的疾風中,她依舊能夠聽見一絲細微的、搭弓的聲音。

餘光是他修長玉潤的手指。有些病色的蒼白。

緩緩拉動弓弦,有種自負的、近乎傲慢的氣度。下一瞬,三枚鋒利的閃動着寒光的箭簇,離弦而去。

三箭齊發!

她眨了眨眼,去看那箭射去的地方,看不到人,卻有一片薄薄的血霧騰起。

她便知道,全中。

不由得想,他剛才也是這般連發三箭,才從那些兇狠的兵卒中救下自己的嗎?

隐藏在暗夜裏的危機全部解決,他這才重新拉住缰繩。

但沒放松一會兒,第二波追兵就來了。

緊追不舍,甚至有人放出箭矢。

好幾支險而又險地擦過她的肩膀,死亡的恐懼近在咫尺,遲遲心驚肉跳。

身後那人卻好似半點沒有恐慌,呼吸不亂,只是穩穩地拉住缰繩,控制着馬匹的方向。

長長一聲嘶鳴,馬兒似乎是被箭射中,受了驚地瘋跑起來。

本就是第一次騎馬,她的五髒六腑都要擠變形了。小臉發白,咬住嘴唇,控制自己不發出任何聲音。

然而一直死死遏制的恐懼、在看到前方那片無底深淵的那一刻,盡數迸發!

懸崖!前面是懸崖啊!

“別怕。”

似乎是感覺到了她的驚駭,他在耳邊輕聲安慰。山崩于前而不亂的冷靜,聽得人不自覺心安,哪怕瀕臨絕境,也放心将整個人都交給他。

她感到眼睛被一只手捂住,然後身上一熱,似乎濺到了什麽,剎那間鋪天蓋地的血紅。

悄悄從指縫中看去,只見一把锃亮的匕首,插在那匹馬的脖頸之間。

冷酷、而又殘忍。

馬兒慘痛,加之力氣也到了極限,速度減緩了大半,卻依舊不管不顧地往前沖。

遲遲幾乎魂飛天外,忽然感覺身體被人抱住,縱身一躍。緊緊地,整個人被圈抱住,尤其是腦袋被他按着,埋在他的胸口。

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一般,如膠似漆地相互依靠。

他們重重墜到地上,從山坡上滾落。

旋轉,不住的旋轉。

泥土的氣息伴随着草木的清香,無孔不入,一如那一夜……

只是現在是完全地、被保護的姿态。

遲遲知道是誰了。

既然……這樣救她,那她就勉為其難地原諒他,連帶着今兒把她一個人丢下的事情,都不跟他計較了。

緩了好一會兒,她顫巍巍地睜開眼,對着這張近在咫尺,熟悉的俊臉。

輕輕喊了一聲,“殿下?”

面前之人眼皮微動,濃長的眼睫緩緩打開。

露出一雙波光粼粼的、灰綠色的眼眸。

遲遲一下子傻在那裏。

……

……

施見青,怎會有一雙如此純正的、灰綠色的眼眸?

“你、你、你是!!!”

好似沒有看到她的震驚,他緩緩坐起身來,臉色淡漠,優雅地拂落身上沾染的草葉。

他發絲散亂,蒼白的面頰上濺了點點血漬。

卻無損半點容光,反倒如同雪裏桃花,冷豔無雙。

那樣的熟悉、又那樣的陌生,僅僅是那樣坐着,就有一股淩駕于世間萬物的氣度。

“你是……你是……”

遲遲幾乎不能思考,這一幕帶給她的沖擊太大了。

一瞬間,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見到了鬼?

“你是鬼嗎?”

“……”

他眼眸輕眯,看過來。

這使得那張臉更加具有蠱惑性。

他忽地傾身靠了過來,很近,很近,近到讓她在跟他對上視線的那一瞬,萌生一種詭異的熟悉感。

“官家!”

遲遲一把捂住嘴巴,牙齒打顫,不敢置信。

但他的眼神告訴她,這,就是答案無疑!

他是!

施見青的哥哥,施探微??

天吶!

她怎麽就一直沒有想到廣陵王殿下,确實是、是有一個,生得跟他一般無二的孿生兄長……

是當今天子啊!

只是宮裏幾乎沒人敢随意談論今上的外表,那可是殺頭之罪……

所以她不知道,他生了這麽一雙眼……

少年就那麽默默地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待着什麽。

遲遲滿臉恍惚。

官家的眼睛……竟然是灰綠色的,這讓她想起了一個故人,也有一雙一模一樣的眼睛。

“可有哪裏傷着了?”

他終于說了第一句話。

遲遲下意識地搖頭,不對,現在應該跪下來請安才對?

但是他們兩個人都這麽狼狽的樣子,好像請不請安、都沒有什麽必要了……

于是,她就那麽呆呆地,跟他無聲對望。

終于,還是少年率先打破沉靜,淡色薄唇微動,“沒有別的話要對我說麽?”

遲遲腦子一卡。

然後慢慢地豎起大拇指,幹巴巴地誇贊道:

“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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