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六

他還記得他第二次到蘇衡家去,場景和上次簡直一模一樣,讓他簡直有點神經緊張。老人在院子裏下棋,風吹動窗前的大樹,聲音蕭蕭飒飒,唯獨是地上鋪的落葉更多了。太陽斜得厲害,但是光線還很溫暖。他站在沙發邊着迷一樣看地板上的樹影,那樣随風狂舞,像高速的的水流,或者水族館隧道裏落在有人身上的光斑。

蘇衡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來到他背後,說:“看什麽這麽入神。”

明奕把手往後伸,蘇衡一把拉住他:“別把水灑了。”

明奕轉過頭來才看見蘇衡端着一杯茶水,也真像上次一模一樣。他于是想起他一個大願望,眼睛往電話桌上看,照片果然還在那裏。

蘇衡看他眼神往外飄,便說:“不喝水了?”

“你家真傳統,還要端茶水來迎客。沒有,我記得你那裏有張照片,照得很好。”

“你說電話邊上那張?”

明奕應了一聲,蘇衡說:“那都多老的照片了,還是我奶奶壓下去的。”

明奕笑他:“那你也不取下來?”

蘇衡喝了一口杯子裏的水,說:“取不下來了。照片表面都和玻璃粘在一起了,除非把照片毀了才能拿下來,況且玻璃上那層顏色也擦不掉。”

明奕不相信,還想搬開電話臺燈試試看。蘇衡卻把手從他肘上滑到手心裏,說:“別去了。你來是為了給我翻新老房子的?”

那天是周日,周日下午莫不是一個星期最銷魂的時候,日影西去,人人都不願想起下個星期工作日的即将來臨,結果及時行樂聽起來也義正言辭。兩個人纏綿了大半個下午,終于消停下來,明奕眯了眯眼,沒什麽睡意,忽然說:“我快要過生日了。”

蘇衡轉過身來:“什麽時候?”

“十二月。”

“哦,是讨禮物來的。”

明奕便笑:“九號,很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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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說看你要什麽?”

“這哪有自己提出的?多麽沒有情趣。”

“你總是這麽說。說說看你要什麽?”

明奕于是坐起來拉襯衣,還正在組織語言,對方已經先說:“看你一副早有預謀的樣子,還說自己不能提出。”

明奕說:“你彈琴吧。”

蘇衡聽了愣一愣,才慢慢有點笑意:“我還以為是什麽。你太放過我了。”

“這叫答應了?”

明奕第一次聽蘇衡彈琴,在松橋裏公寓的書房裏,另一架立式的斯坦威上。明奕也不外乎醉翁之意,而他彈柴可夫斯基《四季》裏的《十二月》,按蘇衡自己的話來說,又是“老掉牙了”。圓舞曲又輕又緩,欲說還休的調子不是真的用來跳舞的,壓抑,底下有種情緒暗湧流動不止。

他的書房很小,被鋼琴占去了一半,另一面牆是高高的書架,而琴譜和其他書籍甚至堆到了天花板上。秋冬時分天黑得早,陽光樹影都已不見。他們恰好遇上日落的時機:走進書房的時候牆面還煞白,屋外還亮,院子裏兒童嬉戲的聲音忘掉傍晚;而那短短幾分鐘的曲子過去之後,明奕才覺不開燈的話他連琴譜也看不清了。蘇衡戴了眼鏡,琴譜擺在面前,但到後來想必他也不看了。

明奕一路在邊上看他彈琴的模樣,從臉到脖頸到手臂到手指到全身,一半觀察一半迷戀,連從前看到過的有關鋼琴的衆多不良念頭也冒出來。一曲結束他也不說話,蘇衡收回手來一側頭看見他慢慢浮起的嘴角。

蘇衡先說:“怎麽了?”

明奕換了個姿勢站着,說:“你記譜倒記得好。”

“江止雲彈琴你都聽了多少次了,我的就聽不得了。”

“我什麽門道也聽不出來。”

兩人安靜了幾秒,随即蘇衡說:“這麽晚了,你把窗戶關上,我們到樓下吃東西去。”

明奕大叫:“啧啧,指使人倒指使得這麽利索。”

樓下有好多大大小小的餐廳,明奕說那間餃子店看起來就蠻好,可蘇衡全不肯進,硬拉他到那間“咖啡豆還是好好挑”的咖啡館去。蘇衡要一杯咖啡,和蘑菇派——蘑菇派根本就很小,于是他固執地一人要兩份,拿起刀叉來比筷子還順手。明奕向來吃什麽都行,翻兩下菜單叫了份意粉。

吃到一半,明奕卻收到催命電話,忽然來了工作。他把手機放下,回到餐桌邊上,說:“真是抱歉,我現在就要走了。”

蘇衡擡起頭看他:“去吧,你真是工作狂。”

明奕只是笑:“啊,你也知道我們工薪階級的艱難?”

蘇衡叫住他:“你的意粉還沒吃完。”

“不吃了,你就當請我一頓飯吧,我下次請回你。”

已經是十一月下旬,戶外冷得很,他一出門就把風衣套上。他的車停在小區裏面,還要走過一段燈光昏黃大樹搖晃的小馬路。他一個人快步走過,風灌得狠了,從屋內殘留的暖意很快就消失殆盡。

明奕想,每次他們告別,都從沒有說過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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