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十二

如此一來是止雲進入工作狀态了。她在車上每每悶聲不吭,下了車就一頭紮進排練廳。明奕閑了下來,跟着看了幾場排練,老天保佑指揮的脾氣在逐漸好轉。他在臺下實在沒什麽事情好做,過幾天就又回去坐辦公室。依薇沒跟他抱怨過,但他也知道凡稍微大點的事都沒有餘橙的分,依薇一個人跟進辦公室裏面各種各樣事情,忙得像陀螺。他對這小姑娘青睐有加,早動了給她升職的念頭,只等時機充足。騰出的空閑,還可以再招人手來幫忙。

止雲加入排練的第一個周末,樂團舉辦籌劃已久的首個新聞發布會,附帶一場酒席。所有人都到了,受完連日來的排練之苦,仿佛恨不得要從主辦方挖出點什麽油水。也真無油水可挖,唯有在宴席上盡量多吃。

發布會剛歇,明奕正試圖穿過人流和止雲會合,只感覺肩上被人一拍,身後一個陌生的聲音叫他。明奕一轉頭,一個在襯衣外套着灰夾克、穿牛仔褲和皮鞋的人一把手抓住他使勁地握。明奕怔了好一下才回過神來,随即也跟着笑起來,把滿面笑容的舊同學拉出人流外。

“秦然老早就跟我說起你了,”陳格斐一拍腦袋,“全是我健忘,今天見到你才想起來。”

明奕說:“真是好久不見,你貴人事忙。”

“哎喲,好久不見怎麽這麽生分起來了,還說我貴人事忙,我看你也見不到人影,你到這來多久了,我才第一次碰上你。”

明奕轉頭看止雲還在臺上,回頭說:“你認識李秦然?”

“不都是晚報的嘛?不過不在一個部裏。他老早就跟我說到你了,我說陸明奕我還不認識,我們一起上大課呢。”

格斐跟他是同系同年的同學,當時就以牙尖嘴利著稱。

“我怎麽不知道你也在晚報?我記得你畢業時不是在這間。”

陳格斐邊笑邊拍他:“這都幾年了?我跳槽好久了。我們班聚了好幾次,你也沒有來過,要不是秦然說我還不知道你現在是什麽人物呢。”

“什麽什麽人物,你們班聚,我怎麽會在,”他這麽一說明奕也忍不住,嘴上就跟着沒邊了,“你是來聽發布會的?”

“可不是?哎我說陸明奕你好奇怪,原來怎麽從沒聽說過你有這麽高雅的愛好?居然來做演出經紀,還了不得居然是彈鋼琴拉小提琴的。”

“你不是也來聽?”

格斐一揮手:“我是做這口的呀。我一畢業就進的是文藝部。你忘了那時候我們宿舍幾個人搞下午茶會,每周日找人侃薩特?不是我說,你這個好學生可沒來跟我們邪門歪道過。陸明奕居然轉行搞公關了?高老頭子非氣死不可。”

高老頭子是他們那時候的高級采寫課老師,素以評分苛刻著稱,他們都背着他叫他高老頭。明奕只是笑:“我可說不過你。就算我沒有高雅愛好了,現在培養出來總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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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斐從夾克裏把記者證摸出來,從裏面抽出一張名片給明奕,“下次我得讓你們江止雲做一個專訪。”

“人家可不是我的,”明奕說,“這個好說,就看你。”

格斐十分滿意,露出一個了然的笑來,又把記者證塞進衣服裏去。他手上戴着婚戒,在燈下更顯得明晃晃,明奕忍不住問:“你結婚了?好洋氣,我爸媽那一輩,男的都不肯戴戒指。嫂子要帶出來給我們見啊。”

格斐一瞬間雙眼發亮:“我兒子剛出生十天,十天。下個月滿月酒,你得來喝,我們那屆同學,來這的真少。嫂子侄子一起見。”他連比“十”的手勢,明奕也笑起來,恭喜一番,外帶打趣幾句做爸爸的不是。明奕時間不多,匆匆又上去找到止雲。

止雲說:“那是誰?你認識的人我記都記不完。”

“大學同學。你不是認識李秦然麽,他們都是晚報社的。”

止雲點點頭。兩人開始往回走,晚飯在同一間酒店,馬上就開宴。一頓飯談笑風生,人人說要饕餮,結果卻都像比着吃得斯文。

這些天一來二去,止雲和希音俨然已經如膠似漆,兩人見面便聊起天來。希音也跟明奕說:“那天也真是不好運氣,你們第一天來,指揮就發那麽大的脾氣。”

明奕說:“哪裏,大家都一般的辛苦,磨合磨合就好了。再說指揮,沒有點架子也不行。”

那晚人物衆多,明奕也覺得眼花缭亂應接不暇,而且他竟然直到散場前夕才看見蘇衡也在這大廳裏。那時他們正和別人面對面,分身乏術。他倏忽冒出各種想法來,沒有一種是好事。

樂團一邊請了些外人,這他倒是知道。他只是想,怎麽他們沒有早打好電話說都要來。

這樣的事情他想遲早會發生,近在眼前了卻也覺得太過微妙。這時止雲也見到對方了,趁說話的間隙用手肘碰了碰明奕,小聲說:“明奕你看,蘇衡也在啊。”

明奕聽她語氣就笑了:“怎麽,你是想見他,還是不想見他?”

止雲帶一點為難:“避不開了吧,他看到我們了。”

“不一定,照他脾氣,他看到我們也不會過來。”

蘇衡果然沒有過來。不動聲色得明奕都要懷疑是不是因為近視又不肯戴眼鏡,他根本沒看見他們;但他一定看到了,明奕就是知道。事情還沒完,當跟止雲熱情交談着的前輩更熱情地一拍巴掌,叫一聲蘇衡,他們是不得不碰面了。

止雲臉上挂不住,轉過頭來一點笑容沒有。明奕勢必要救場,毫不猶豫便笑了。前輩一個個介紹:“蘇衡,江止雲,陸明奕,你們見過的嘛?”

蘇衡倒給面子,停下來先後跟三個人握手問好,從姚成宇到止雲再到明奕,還說:“我們見過了。”

止雲堪堪叫了句“蘇先生”就停下了,明奕在一邊,要是在私底下的場合她早拉住他胳膊訴苦了。明奕握手時說:“好久不見,你倒是常來聚會,上一次也碰見你了。”

蘇衡正視着他,就連瞳孔也很清晰,可讀不出一絲多餘的情緒。

蘇衡說:“還好。江小姐的新專輯我聽了,很成功,恭喜你們。”

明奕忽然想,這麽一個在生活中古怪,頑固,而且難以取悅的人,也可以把話說得如此滴水不漏。他們并未深談;蘇衡很快說起了失陪。姚成宇——那個老一代的音樂家,過去的留蘇學生——在他走後甚至誇了他一兩句,文章寫得好,眼光犀利之類,話很随意,但止雲大概已是要十分不平了。

他們離開的時候明奕說:“他不是是說你的專輯好嘛?還不滿意?”

止雲說:“誰相信啊,他不這麽說,難道說,你的專輯糟透了,我聽也不想聽?”

明奕笑道:“何必這麽跟自己過不去,他願意怎麽想就讓他想去好了,他就是個沒好話的人,我們也不缺他一句好話。”

“咦,你倒是成了解讀蘇衡的權威了嘛。”

他這回不得不大笑了,邊笑邊說:“這又是怎麽一回事?”

明奕送完止雲回家便打電話給蘇衡。他原本覺得,在宴會上,他情緒很好,于是語氣也輕快。誰知蘇衡說話聽起來恹恹的。明奕皺了一個沒人能看見的眉頭,就像那老土的比喻,有個氣球被人惡意紮破了。他是蘇衡,他怎麽能忘記了。

蘇衡說:“我還沒到家,路堵得厲害。你送江止雲回去了?”

明奕應了一聲。

電話裏沙沙了半晌,蘇衡才又說:“姚成宇向來是熱情過頭。”

明奕聽出他話裏的脾氣來,忍不住反駁:“喔,他還誇你好,結果你這麽說別人。”

蘇衡沒答話,又隔了片刻才說:“你還是來吧,繞道走,要不堵車。”

蘇衡比平時更沉默。在那明顯而又不容置喙的情緒之下明奕甚至也懶得問他這是怎麽一回事。他興許不該來;他根本不知道。他們有過無數氣氛古怪的談話;他以為他們的距離在逐漸縮短,但事實上他們只要嘗試,就沒有一次成功。明奕本來幾乎安于放棄,但忍耐是有限度的。

他在客廳對着電視,聽見蘇衡在書房裏,有那麽一刻,把手放在琴鍵上,一個猶疑而生硬的中央C,就像用一把鈍刀行刺。會把任何指揮逼瘋。都是多餘人。

他沒有再彈下去,不久便是合上鍵盤蓋的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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