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一

止雲記得她和鄰居家的姐姐在家裏樓下的草地上撿石子，十幾二十年前，大院裏藤蔓高爬磚牆，她不喜歡那些爬山虎，她喜歡地上的花草。鄰居錢家的女兒叫世嘉，比她大五個月，跟她在同一年級不同的班，而對她來說那五個月就像是漫長的時間，因為世嘉總像她的姐姐。

止雲四歲開始練琴，腿在琴凳前晃，老師家的板凳也踩不着。老師咄咄犯難，最後拿了一沓厚厚的舊報紙墊在板凳下。江媽媽不樂意她在樓下拔草，怕有什麽割傷了手，更惹人厭煩的是指甲縫裏無窮無盡的污泥。十二歲，止雲考上音樂學院的附屬中學，鄰居家的世嘉升上另一所初中。她們早過了在樓下玩土的年紀。她們會在樓道裏相遇，說一會話，止雲偶爾到錢家去做客，絕不失禮，過分客氣，像提前長大的手帕交。後來錢家三口都搬走了，再後來止雲家裏也搬走了。說不清楚是在哪一天，他們把互相的地址電話都丢失了，就像是從未了解過一樣。

止雲認識陸明奕的第一個月，他們一并搬到北方春寒料峭的城市裏去，她忽然想起黑白照片上錢家姑娘的笑容來。止雲莫名其妙覺得他們相像；她覺得明奕和世嘉一樣，都有種與生俱來的親近感，輕而易舉就談笑風生。止雲以為她自己永遠學不來，就像她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都是讪讪跟在別人後面的那一個。

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巾帼氣概的類型。止雲始終記得剛到國外的時候彈《黃河》，專業老師毫不留情面：“你怎麽這樣底氣不足？”結果她一句反駁的話說不出話來。她尚且不能彈革命的曲子，她從何說得出反駁的話來？

唐一哲跟她完全不一樣。他有她一切不具備的特質——他是那種清晰精确的檔案攝影作品，他全身上下沒有任何暧昧微妙之處。他也分不清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但他頭腦清楚，步履穩健，最不欠缺自信。

迄今為止這位遙遠的角色一直遠離我們的傳播渠道，可他如今鄭重決定縮短他和止雲之間的距離。于是現在，這已經是止雲搬來後的第二個六月，和一哲在新家裏的第一個夏天。他終于加入到原本結構清晰的小圈子裏去，如丢石子入一灘平靜的潭水，引發諸多暧昧不明的話題，直至大家之間那隐秘的連線先擦掉再重新牽引。

明奕年初就說要大家一起去一趟爬山，開春以後舊事重提，止雲和依薇都高興得不得了。等到真正成行，已經是穿上短袖也會出汗的季節。明奕號召大家攜眷，但他自己無眷可攜；止雲自然要攜唐一哲；依薇誰也不好意思攜。最後四個人的組合躊躇滿志到郊外去。果然他們只走完三分之一的山路就分散成兩批，明奕和依薇在一條岔路口先拐，而一哲卻執意要帶着止雲走另外一邊。

一哲說：“我們不要給他們當電燈泡。”

“電燈泡！”止雲叫起來，“你說明奕和依薇？”

“是呀。”

止雲連連搖頭：“不是……他們只是都很健談罷了。”

“你們公司不是不允許？”

“是不允許。兩個裏面有一個要辭職。”

“那是嘛。”

她說：“這怎麽會！明奕對誰都客客氣氣。從來沒見他對哪個特別好，或者對哪個特別不好。依薇也是。”

“好吧親愛的。我就是開開玩笑。你看，我們比他們幸福。生活總有許多階段，我們比他們進步得快，于是就可以更快致力于未來。”

Advertisement

她并不确信如此，但她看他正在興頭上，倒也不去反駁他。她拍拍他說：“好啦。我們別走得太慢，讓別人久等。”

一哲說：“我們這條路當然更近！你給他們發條短信，我們在前面景點的路口會合就是。”

在前面，另一條路上，明奕對依薇說：“她說他們走了小路，找路口會合。”

依薇應了一聲，過一會又說：“我們還是別當大燈泡了。”

他大笑：“而且是兩只。瓦數很足的。”

依薇和明奕一向聊得來，這次竟也差點遭逢意外。依薇說：“江小姐看起來文弱，原來還這麽……這麽矯健。”

她說的是剛才他們從山腳上來時。那一段路最陡，早上上山鍛煉的老人逆着他們的方向下山，石板路稍顯擁擠。唐一哲似乎成了最不擅戶外運動的那一個，止雲則拉着他興致勃勃地往前。

她又說：“我都累了，江小姐還像出來一樣。”

“矯健！”明奕說，“這形容貼切。但她真的能走。我原來有回和她在外地迷路，她穿着高跟鞋還健步如飛。我原來還以為是你們女孩子逛商場練出來的，還以為你們都這麽能走。”

她叫道：“這可不一樣，如果樹上挂着不是桃子而是禮服裙，那我也能走了。江小姐不是說她原來在學校的時候每天都打球來着？”

“唔，她習慣好，每天練琴，現在還每星期去健身。”

“唐先生跟她學學就好啦。”

他忍笑：“唐先生貴人事忙，也就只能跟我們出來爬山了。這裏海拔不知幾百米，只能算一個小土堆。”

依薇說：“江小姐還總說你最事忙了，都在辦公室裏過夜。也不見你攜眷出來。”

“怎麽了，你真要給我介紹對象？我天天往外跑不着家，你們家姑娘不介意？”

她投降叫苦：“你要是真的想，我和她兩個人一同努力總能找到人選。”

“你這麽說，到是知道我不想要了。”

依薇眨眨眼睛說：“陸先生你別開我們玩笑了——你又不是不認識人，要是想要怎麽會找不到？要是找到了怎麽會追不上？”

她說得四兩撥千斤，仿佛真是知道內情一樣。他抹去多餘的念頭，心想到此為止。明奕說：“我早跟止雲說過我哪有神秘伴侶，神秘伴侶就是辦公桌。哪有人人都像唐先生和江小姐那麽好福氣？你們倒真統統關心起這個來。”

“啊呦，”她聽到這裏連連搖頭，“哪裏的事。我說多了。你……陸先生你不要生氣。”

明奕說：“哎，我什麽時候生氣過了？”

“可不是，”依薇叫起來，“我們知道陸先生你最好了……”

他們最後在山腰一座寺廟前會合。

依薇說：“我們可沒有做大電燈泡。”

止雲說：“誰說你們是電燈泡啦？誰是電燈泡還不一定呢。”

明奕說：“咦，我聽見什麽了？”

一哲說：“這裏還有和尚在念經！止雲，我們進去看。”

同行異夢的旅程總算告一段落。可前路還不知多長。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有配角之間的B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