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三

九月的重頭戲是黃楚和薛裕年的《湘夫人》,漫長的籌劃和強大的陣容已經讓人們唏噓良久。黃楚年紀大了,但向來不吝曝光;薛裕年退隐後複出,聲稱“還是眷戀舞臺”。記者招待會上前者一頭灰發,戴金邊眼鏡,說話緩慢低沉,後者雍容豔麗一如二十年前初登臺。有那麽一段時間就連屈夫子也成大熱,布滿灰塵沒人敢碰的楚辭書都又被翻出來。

萬衆矚目的首演在一個燥熱的初秋夜晚,第二天的新聞會報道前往演出地點的那幾條地鐵線路空前擁擠,場館周圍的道路堵得不見天日。事實上體育館太大了,人流縱使如此洶湧也沒有把座位坐滿。他們拿的是贈票,位置在舞臺前方,足球運動員奔跑的區域現在鋪滿了紅地毯。

唐一哲一進場就連聲說人多。他說:“這麽熱火朝天,我猜這演出該很精彩才是。”

止雲正想說“也不知道人這麽多會不會好看”。她側頭一看他便頓了頓,只好說:“但願很精彩才是。”

顯然黃楚和薛裕年這次做了某種将歌劇推向市場大衆的打算,一連開多場新聞發布會,親赴幾城宣傳,像影院大片要上映一樣。即便不對追求票房本身求全責備,離開細分市場之後還有沒有精雕細琢,也成為專業批評衆口一詞的憂慮。

止雲和一哲一起出現,簡直羨煞旁人。幾簇人上前與他們寒暄,忘不了贊美一下郎才女貌。止雲微微尴尬,一哲自信滿滿,照單全收。他們走上鋪滿紅地毯的區域,看見舞臺上巨大的波浪形架子和吊在空中的球狀物體。

止雲皺眉頭說:“一出歌劇,現在要這麽多布景?”

一哲說:“這不是他們這次的賣點?原創歌劇,還要拿去國外演,展示中國風。”

她說:“我還以為有些山川河岳就好了。這麽大的架子和吊燈真可怕,屏幕上圖像變來變去,還有誰去看舞臺上小小一丁人?何況體育場裏又距離那麽遠。他們的賣點不該是李季山的曲子、薛裕年的歌?”

他揮揮手:“哪裏的歌劇不是濃墨重彩的舞美?”

“可是這是湘夫人!山有木兮木有枝。和浮士德和圖蘭朵什麽的怎麽比較呢?”

“你們何必這麽認真。演出的有名利雙收,看表演的老百姓開心,兩全其美,有什麽不好?”

她驚呼一聲:“可是這樣黃楚和薛裕年就不是他們自己了。”

“可是這又代表什麽呢?你應該多關心一些這個國家的大多數人關心的事情,止雲。”

她稍作掙紮還是妥協了:“可能是吧。”半晌她又加上一句:“一哲。”

他一向對自己的口才很滿意,這次他覺得他又成功地把他的邏輯展示給他親愛的人了。他明白應該稍事安撫她一點。他說:“好了止雲。不要想太多了。我們會在一起的。然後你會慢慢發現除了彈鋼琴還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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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重複他的話:“是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明奕在人群裏看見他們在說話,演出還沒開場,他們的座位在一起,但他想先不必去打攪他們。

他逆着人流走,在無數長裳短裙中想分出一條路來。好不容易度過最擁擠的狹道,已經覺得一身是汗,緊接着又被身後不知誰人一推。他被擠到一個人正面前,擡頭看見一身黑西裝和白襯衣。

蘇衡戴着眼鏡,沒系領帶,襯衣口敞着,手插在西褲袋裏。

明奕一開始也只能怔怔看着他,忽然才反應過來,伸出右手說:“蘇衡。”

蘇衡跟他握手。

明奕客套說:“今晚黃楚和薛裕年合作。大家都很期待。”

“但願如此。”

蘇衡欲言又止。最後只是說:“江小姐也在?”

“在的,她在那邊和一哲一起。”

他們又陷入沉默中。

半晌蘇衡說:“那麽替我向她問好吧。”

明奕說:“好的。”

“打擾了,告辭。”

“不客氣。”

兩人各自走開。

止雲走近舞臺下方,昏暗的夜色裏巨大的布景站立在臺上俯視臺下的人群,像還沒蘇醒的斯芬克斯。觀衆喜歡豪華的舞美。她覺得這樣可怖。斯芬克斯醒過來之後如果開口會怎樣?湘夫人等不到湘君,但并不是悲劇。可是斯芬克斯醒過來之後會怎樣?“你應該多關心一些這個國家裏大多數人關心的事情。”這是什麽意思?

她忽然覺得她非得說些什麽不可。

止雲叫住他:“你知道那時候蘇學驗回國開獨奏會,國內的人當時不知道他,兩個晚上的票都沒有賣完,錄音更加沒人聽。他們那時候喜歡楊小宜的歌,一年出三張唱片都售罄。可是現在有誰記得楊小宜!聽說她嫁了一個富商。早早出道早早回家相夫教子。”

他顯然沒有明白她。他是一個可靠而又務實的人,但他好像總差了一點什麽。差了一點什麽?是少了圓滑奏嗎?還是明暗法?不只是幽默感。他是一篇格律森嚴的文章。人物大小成比例的宗教繪畫。可是一個人怎麽可能只練哈農呢?

他說:“好了,怎麽樣吧,親愛的?那不是歸宿很好嘛?我知道你喜歡蘇學驗。座位到了。我們坐下休息等着開始不好麽。”

她不想繼續再說下去了。

等明奕找到座位和止雲他們會合,演出馬上就要開場。止雲側過頭來看他,問:“怎麽了?你剛才去哪裏了?”

“沒有,見到認識的人,打聲招呼。怎麽了?”

兩人各自心懷鬼胎。她看了他一會兒,跟着笑笑說:“沒怎麽。”

忽然間唐一哲低聲叫起來:“我的天!太震撼了!”

他們這才轉頭;舞臺上有光。大熒幕上有藍和紅的波紋,像攪動的水面瘋狂抖動。一束光打在舞臺中央,女主角驀然出現,穿一件藍紫色的描金邊的長裙,裸露出來的部分從臉到起皺的脖頸再到死氣沉沉的乳溝都被粉底塗成煞白,腮紅和眼影和唇彩把她的面孔塗抹如一張臉譜。

她不是湘夫人,她像一幅哥特繪畫,中世紀傳說中魔鬼的妻子,但她必然聲稱自己堅不可摧。

音響震耳欲聾。只有那一束光指向魔鬼:全場人潮昏暗沉鈍。有的人正在沉睡,有的人必将醒來。他們不能尋拯救,只能求掙脫。他們清楚聽見在遠方某處,忽然響起一聲嬰兒的啼哭。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有配角之間的B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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