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九
夏天接近尾聲的時候蘇衡開始計劃裝修松橋裏的整套房子,打算把東西都打包出來,搬進新的家具,貼上牆紙換上窗簾,然後再把東西都塞回去。他徹底與這老公寓結成忠實伴侶,絕無一點搬家的意思;明奕毫無異議,他也愛這鬧中取靜的小區,它紅磚牆的紋路全都寫在他們身上。
八月,劇院貼出愛樂樂團的大幅海報,隔壁幾個街區的路燈上都挂上有梁祝字樣的彩旗。黃楚自去年重回愛樂當總監,大概對《湘夫人》的轟動效應還念念不忘,于是給夏天的演出挑了一首《梁祝》壓軸。但他又忙于自己下一個項目,疏于給樂隊排練,從外聘了指揮。多方商洽,拼出四首風格各異的曲目,上下場對半開,其中兩首小提琴協奏都是瞿婧的。
首演前一周明奕拉蘇衡去看排練,但結果他自己坐到二十分鐘就已經坐不住,起身跑到後臺去閑逛。他知道依薇也在跟愛樂的人開會,但不知道她究竟在哪裏。他繞了一圈又回到排練廳的正門,但當他沿着狹窄通道往前走的時候卻發現他們原來的位置上多了一個人。他只看到一截白色上衣和披肩頭發旁露出來的小半張臉,但一眨眼就知道那肯定是江止雲。止雲就坐在他原本坐的那一排上,跟蘇衡之間隔一張空座位,兩人各自側過身子正低聲交談。
他決定幹脆不回臺前,給自己十分鐘走神時間,于是翻出打火機,從後門出到院子裏去。這回他在走廊裏跟依薇碰上了,她抱着一疊文件從樓上下來。“陸先生!”她跟着他往院子裏走,“我剛跟他們過了一遍稿子。那邊排練完了?”
明奕說:“還沒但快了,頂多就再五分鐘,你要想看就趕快過去還能看上一段。”
依薇搖頭:“沒事。我明天還要來,有的是機會。我寧願出來透透氣。”
“你知道止雲也來了嗎?”
“啊是的呀,她跟我說過,但我沒跟她約着一起。”
他們走到院子中間離樓梯間幾步遠的地方,聊了幾分鐘,随後就聽有人聲又從走廊裏出來。明奕一瞥見是蘇衡,啞了半拍但還是把話跟依薇說了下去。依薇沒接話。蘇衡走近,看一眼他又看一眼依薇,最後說:“我打擾你們了?”
明奕聽見依薇忽然笑了。他忽然意識到有什麽就在他眼皮底下發生了,而且老早前就已經發生了,只是他還沒能反應過來它具體是怎麽發生的。她接着說:“沒有沒有。我這邊沒什麽事。唉喲我得趕着再去見江小姐一面,我們回公司再聊好啦?”
她說完就跑了。蘇衡走到院子中央,明奕問:“你認識她?”
蘇衡很誠實地說:“其實不認識。”
這五個字的意味已經足夠,再加上他話裏有話的神态,陸明奕終于徹底呆掉,半天不知道該接一句什麽話。蘇衡忍不住調侃他:
“你慢慢回味吧。看來我還是先去回去找黃楚說兩句話。”
明奕讷然說:“你又認識黃楚了?”
蘇衡聳肩:“不認識,但我可以自我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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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衡拍拍他手臂就又回了後臺。明奕一邊想着他這最後一句話也太耳熟得可惡了,一邊悶悶抽掉一支煙,在垃圾桶上把煙頭按掉。他得出的結論是,這世界上一切計劃都必然是趕不上變化的;而此時此刻,他最好還是回去看一眼這群人又幹了些什麽。
愛樂和瞿婧的首演那天晚上,是幾個月以來最涼爽的一個晴朗夏夜。所有人就坐;調音完畢;指揮鞠躬;小提琴上場。瞿婧穿了一條米白色拖地長裙,棕色頭發掃在肩頭。總有一些場合是可以證明一個人的與衆不同的:她平常用來抵擋閑言碎語的腼腆笑容全都消失,但她眼睛裏更無一點疑慮懼色。一切都嚴絲合縫。豎琴;長笛;雙簧管;中提琴。當她開始,一個樂句兩個樂句,所有的痛苦和互相傷害,忍耐和自我揭發,在這時真的看起來都只是必經的路途而已。她并不是沒有懷疑過,但卻意外地成了唯一最恰切的回音:結局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在晚宴前的茶歇上明奕好不容易找到蘇衡,蘇衡正在角落裏大快朵頤。一個穿着緊身西裝、畫着濃濃煙熏眼影的姑娘端着一大碟子冷盤,是種炸蝦仁的小食,蘇衡不客氣直接拿了兩串。那姑娘走開後蘇衡看見他,明奕搶先說:“不論你打算說什麽,你最好都先憋回去。”
蘇衡轉轉眼睛說:“我的稿子還有半個月才截止。”
“半個月我還是不要奢望了,能讓你憋兩三天我就謝天謝地。別看着我了,我不必也不感興趣知道你給他們打幾分。你通通都留給呂方黎吧。”
蘇衡大概是想笑,但他反正是被蝦仁堵住嘴了。明奕在邊上給自己倒了一點香槟。後來蘇衡突然說:
“我也能做這個。”
“什麽?”
“這個蝦。我也能做這個,”他另一只手還捏着玻璃杯,說完又喝了一口。
明奕拿他沒轍,蘇衡好像一點也不介意,又去添了酒,兼再帶回來一串蝦仁。明奕說:“得了,你就在這吃吧,我去看看他們。”
蘇衡朝他擡擡杯子。
明奕往人群中走,他先看到瞿婧,被愛樂的幾個差不多年紀的姑娘小夥子團團圍住,她已經換下那身白色長裙,換上一條黑色雞尾酒短裙,他發現她好像不太說話,但她周圍的人說了些什麽,讓她眯起眼睛點頭微笑。他決定不去打斷他們,而她遠遠望見他,便把杯子放到身後的桌上去,朝他小小一揮手。他接着看見周嘉誠,站在吧臺旁邊跟另一個同樣西裝革履的中年人說話,他們占據整個大廳順風順水的最佳位置,舉手投足都好似要将一室生意納入囊中。黃楚也短暫地一露面,跟指揮握手寒暄,沒多久就又消失不見了。明奕竟然還又看到陳格斐,其實并沒有什麽竟然可言,他早該知道格斐不會錯過這樣的場合的;格斐還是穿着他的格子襯衣和牛仔褲,外面套着西裝夾克,挂着記者證,跟人手舞足蹈地說些什麽,也許是明奕盯他看得太久,他也轉過頭來,越過重重人影,向他一擺手。他感覺有人碰他肩膀,轉身看見肖淇露出她标志性的那款熟知一切的微笑來。肖淇說:“老也不見你來《古典》,都不知道你在忙些什麽。你們該來我家喝茶聊個天。”她臨走前又把手舉到鬓邊,像敬禮一樣一揮。
最後明奕找到止雲的時候她正在跟愛樂的人說話。他伸手拍拍她手臂,止雲轉過身來,笑容滿面。
“是該恭喜你還是恭喜瞿婧?”她說,“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明奕,我太高興了,我跟每個人都說她太棒了。”
明奕說:“恭喜我跟恭喜她之間互相矛盾嗎?”
止雲大笑:“你得瑟給別人看就好了,還要給我看?”
明奕眯眼睛:“所以你想好你的下一場沒有?”
他知道這話問對了,她一下子拉住他:“我跟你說,我都練半年琴了!我有很多很多想法……”
所有的結尾其實都在開頭就已經說過了。十月初的一天他們去音樂學院看琴,蘇學驗留下的老斯坦威,帶着神秘感和歲月光暈,停留在走廊盡頭某一間琴房裏,門口挂着限制使用的公告牌,但它和我們一樣,都知道有一天會有人重新把手指落在它的鍵盤上。
音院的老樓房在初秋天氣裏安詳伫立,晴日溫暖,天空高遠無雲,涼風習習吹過茂密枝頭,帶走第一片落葉。蘇衡把車停進校園裏。明奕看短信,說:“止雲說馬上就到。”
蘇衡說:“我們下去等吧。”
校園中心是年代最老的一批白色洋樓,兩或三層高,牆上開着一扇扇紅褐色弧形的窗。樓房被灌木包圍,中間小徑穿插,院子裏的樹木高過樓頂,枝桠與窗棂親密依靠,再伸展向藍天。路上歡聲笑語跑過的男女學生們,兩三作伴,背着包抱着書,無不青春年少。
“如果有時間在這周圍轉轉也挺好,”蘇衡指路,“中間的是最老的主樓,現在變成校史館了,是唯一一棟有天井的。那後面還有一棟種爬山虎,朝東面,也不知怎麽水土那麽好,三層樓的牆都被爬滿了,窗戶都被枝條遮住了打不開。”
他們最後在鋼琴系的樓下等。那倒是一座後來修繕的新樓了:潔白锃亮的廊柱,單向透視玻璃的大窗。他們在大門口站了一會兒,發呆看着灌木叢,聽見自行車的鈴聲從左到右飄過,直到下午的太陽挪動腳步曬進門廊。
明奕的手機在震,他打開一看,說:“她居然說她已經上去了。”他把手機休眠掉,塞進外套口袋裏。
蘇衡拉開玻璃門。明奕說:“進去吧。”
=完=
作者有話要說:
《白夜》是少作,最早是在軟皮抄筆記本上寫的人設和大綱,後來斷斷續續寫寫改改,覺得快成型了才貼出來,但結果又拖了兩年,才變成今天的模樣。我本意想描述那三五個角色在兩年裏的變化,如今倒不如說是從中體會到自己心态的改變。遺憾的是我是古典音樂外行,否則應該能提供更多有趣的專業細節。完結了好開心,謝謝曾讓我又愛又恨又後悔過的那座城,謝謝讀者們、我的beta們以及被我用各種問題騷擾的多年來的小夥伴們=3=
在我的livejournal上還有兩個東西:前面《到燈塔去》章節的引文目錄,和文中提到的樂曲的音頻視頻鏈接。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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