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前緣已斷

阿蒂爾·蘭波沒有浪費自己在日本打工的時間。

當模特是臨時的職業,他的目标是在二十一世紀進行新的冒險!為了盡快達到目标,他入籍日本後,自學日語和現代英語,查字典的時候順帶把鄰國拗口難寫的漢語也一起學了。

他的語言天賦向來很不錯,只是缺少相應環境的磨練。

在穿越之前,他就會法語、英語、拉丁語、部分德語和荷蘭語,憑借着出色的拉丁語,他十四歲就敢于把詩歌寄給拿破侖第三個兒子,十七歲進入巴黎文壇後總是被嘲笑口音粗魯,是一個鄉下人,他花了一年的時間就把口音扭轉了過來。

2013年下半年,阿蒂爾·蘭波徹底厭倦了拍攝雜志的生活,那樣當一個人偶般受攝影社指揮的職業,差勁極了。

他借口思念家鄉,找人辦理簽證,買了一張飛機票回法國了。

臨走之前,他買了花和水果去探望一個人。

當年相信他失憶的話的護士小姐已為人妻,見到他的時候驚喜極了,為他介紹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阿蒂爾·蘭波一改在雜志社的刺猬性格,束手束腳地換上鞋子,來到室內,腼腆地聽着護士小姐一句句關心和詢問。二十二歲的金發青年活像是一個漂亮的大男孩,被異國的姐姐噓寒問暖。

“我的工作很穩定,收入足夠我生活,我好像想起了一些家鄉的事情,馬上要回法國尋找親人了。”阿蒂爾·蘭波無比感激對方,因為有了護士小姐的幫忙,自己才能順利擺脫天災下的黑戶身份,在日本有了落腳之地。

他最困難的時候,有人對他伸出援助之手,溫暖了他的心。

細川愛子的丈夫被這個難得一見的美青年激發了危機感,一邊哄着孩子,一邊若無其事地問道:“蘭波先生,我也去法國旅游過一段時間,不知道您來自哪座美麗的城市?”

阿蒂爾·蘭波想到家鄉,心裏一痛,自己來到了百年後的世界,媽媽和妹妹要是收到他的死訊,肯定會難過至極。

“不是什麽大城市。”阿蒂爾·蘭波的語氣平平,“那是一處田園景色的小城鎮,到處是農耕的田地,名為‘夏爾維勒’。”

細川先生顯然沒有聽說這個地名。

反倒是細川愛子彎起雙眼,年輕的時候她就愛讀書,對文學作品多有涉及,聽說過夏爾維勒出了一個著名的詩人。

“哎呀,您跟那位法國詩人很有緣。”

同樣的名字,同樣的來歷,細川愛子一度覺得對方像是從電影裏走出來的詩人蘭波,有着如同萊昂納多般的卓絕美貌和常人沒有的旺盛好奇心,在病床上就會纏着她問各種問題。

“不一樣。”阿蒂爾·蘭波斬釘截鐵,“我讨厭詩歌!”

從和保羅·魏爾倫分手後,他對詩歌的興趣跌入谷底,寫完封筆之作就遠離了歐洲的文壇。

阿蒂爾·蘭波解釋道:“我的夢想是戰地記者、雇傭兵那一類,再不濟就是當水手,我不喜歡枯坐在那裏寫東西。”

細川愛子愕然,這年輕人太有個性了。

細川愛子去打量對方的表情,那神采飛揚的模樣看得就讓人高興,不似在病床上蒼白虛弱、始終望着窗外的身影,沒有護士不喜歡恢複健康後懂得感恩的病人。

“謝謝你,愛子小姐,我有空就會來探望你的。”

阿蒂爾·蘭波再次暴露了空口說大話的習慣,實際上他最近不打算回日本了,下一次見面不知道是何時何地。

細川愛子包容了阿蒂爾·蘭波心虛飄忽的目光,笑道。

“那我就靜候蘭波先生的拜訪了。”

“祝先生一路順風。”

無論你是誰,隐藏了什麽秘密,你自信的樣子就像是太陽,眼底藏着一片廣袤無邊的大海。

真想看你永遠的燦爛,照耀他人。

阿蒂爾·蘭波坐不了太久,找了個借口就跑路了。在沒有好喝的咖啡的情況下,他無法跟沒有話題的日本人聊天一個下午。

待送客人離開後,細川先生回來就看到妻子拿着夾在水果裏的一張簽名卡發呆,“怎麽了?愛子。”

細川愛子收下簽名卡,放到胸口處,激動不已。

“是阿蒂爾·蘭波先生的簽名!”

一模一樣的字跡,即便是模仿,也滿足了文學迷的愛好。

誰不想活得如同蘭波一樣,年少時參與革命,再談一場熱烈的愛情,揮灑才華,青年時闖蕩世界,徒步歐洲,中年時閱盡千帆,經歷過常人無法忍受的戰亂和嚴寒酷暑,回到家鄉,在生命的彌留之際仍然超脫肉體的束縛,想要揚帆遠航。

別說是十九世紀找不出幾個像蘭波的人,二十一世紀裏,人們可以光明正大的追求自由,卻很少有人從底層闖蕩出名聲。

流星之所以是流星。

因為他的光芒縱然短暫也能被人記住。

法國,夏爾維勒已經改名叫作夏爾維勒-梅濟耶爾,與另外一個地區合并了,唯獨當地的火車站保留着原址,這裏是阿蒂爾·蘭波離家出走、追逐夢想的始發站。

阿蒂爾·蘭波回到法國,先去了巴黎,再轉車來夏爾維勒,如同外國人來到法國參觀,懵懵懂懂地四處張望。

金發藍眸的他一路上收獲了許多人的搭讪。

他下了火車,圍着火車站轉了一圈,孩子氣地跟着火車跑了一段路,卻再也看不到會噴着黑色濃煙的蒸汽式火車了。

十六歲,他從夏爾維勒的火車站離家出走,付不起13法郎的車票費,逃票後被抓進了馬紮監獄,全靠給老師寫信獲得保釋,而那位好心的喬治·伊桑巴爾老師已經塵封入了歷史。

阿蒂爾·蘭波張開雙臂,擁抱這座自己逃離的城市。

“火車票‘貴’了好多。”

十九世紀末的法郎很值錢,1法郎就可以吃飽肚子,8法郎可以在比利時買到一把槍,10法郎可以在高級醫院裏住院一天。

走走逛逛,阿蒂爾·蘭波穿梭在老式建築和現代建築之間,光影灑落在他的身上,猶如時光的斑駁痕跡,他伸手接住光斑,在再也找不到過去的平整馬路上步行回了老家。

房子還在。

農田沒有了。

城市的建築物擋住了遠方的山巒,證明着世界的變遷。

每年需要跟随家人務農的阿蒂爾·蘭波失魂落魄。眼看着房子變成了“蘭波的故居”,自己無家可歸的阿蒂爾·蘭波向居住在這裏的路人詢問“蘭波”的墓地。

阿蒂爾·蘭波找到了“自己”的墓地,也找到了埋葬在身邊的親人墓地,他的母親、妹妹全部都在這裏。墓園看上去冷冷清清,基本上都是灰色和白色的石碑,他們家的墓碑是白色的,很好分辨,上面雕刻着十字架,象征着對天主教的信仰。

不信教的阿蒂爾·蘭波站在墓碑前,怔怔地看着十字架。

墓碑上寫着他的全名和死亡時間。

享年37歲,猝于1891年。

他無法理解三十七歲的“阿蒂爾·蘭波”,一輩子不信神,為什麽臨終之際改信了上帝?難道是想要死後上天堂,或者是……為自己贖罪,渴望死後與家人們團圓嗎?

“媽媽,妹妹。”

阿蒂爾·蘭波的眼淚“啪嗒”得掉了下來。

自己徹底無家可歸了。

這或許就是追逐自由之人付出的代價。

在他看到墓碑前有人獻花後,又不禁噗嗤一笑,原來這麽多年之後,有人還願意給他祭拜。他偷看了一眼四周,很好,墓園沒有人,他忽略了現代的監控攝像頭,跨過黑色護欄,搶在有人過來制止他之前,專心擦拭墓碑,清潔了一番。

他沒有專門買鮮花,從口袋裏取出路邊摘的小野花。

“我來看你們了。”

阿蒂爾·蘭波哽咽地說道。

淚水暈開了墓碑上的灰塵,他仔細擦幹淨。

“對不起。”

“媽媽,我就是個蘭波家的壞孩子,只愛往外跑,不愛回家,我和那個37歲的‘我’一樣讓您傷心了吧。”

“雖然我們好像不是同一個人,我才二十二歲,沒事,我打自己一巴掌,就當作是你教訓我了。”

“我和魏爾倫分開了,這回是真的分開了。”

“他死了。”

“你瞧,我不可能跟死人在一起,他在生前搖擺不定,總是惦記着他富有的妻子與血脈相連的孩子,這回不用煩惱了,他獲得了自由,我活在他永遠看不到的世界裏。”

“這個時代天天在變化,我的眼睛應接不暇,足不出戶,我都需要花費好久的時間來學會別人都懂的常識。”

“媽媽,這個世界好美……”

“我失去一切,換來了新生,你再也不用操心我的未來了,我會一個人努力活下去的……”

“我愛你。”

阿蒂爾·蘭波俯下身,親吻冰冷的白色大理石。

法國墓園管理者的消極怠工,給了他與家人告別的機會。

嗯,不愧是我們法國人!

他故意挑選八月份放大假的時間來法國就沒有錯!

……

巴黎街頭看不到多少本地人。

路上的游客們竊竊私語,讨論着法國八月份蕭條的現狀。

住宅區安靜極了。

傳統的法國人已經全家跑出去度假,或者是待在家裏休息了,能在外面繼續營業的老板們都稱得上勤勞的小蜜蜂。

阿蒂爾·蘭波看完了家人,又口是心非地去找了保羅·魏爾倫的墓地,遠遠地看了一眼,他不敢靠近,生怕自己被勾起了對保羅·魏爾倫的感情,畢竟他們之間早就前緣斷開。

他托人送了一支狗尾巴草給保羅·魏爾倫的墓碑。

是戲谑?

是感傷?

他也分不清堆積在心頭的是什麽情緒。

了卻心願,阿蒂爾·蘭波身處于法國,感到一絲恐懼,無法形容的孤獨包圍了他的身體和靈魂,時常莫名其妙的失神。

法國面包店下午關門了。

他只好在超市裏購買地圖和面包,店員在結賬時搭讪話題。

“先生,你來自哪個國家?法語很流暢。”

“……”

阿蒂爾·蘭波手中的地圖就這麽掉了下來。

“你覺得我像是哪個國家的人?”阿蒂爾·蘭波擠出勉強的笑容,法國店員絲毫沒有覺察到,随口說道:“瑞士?比利時?我感覺你長得有一點像是英國人或者德國人。”

阿蒂爾·蘭波惡狠狠地咬了一口面包。

“我是非洲人!”

法國店員無語了,瞅了瞅他,猜測是後來的移民,“先生,這些東西一共是10歐元60分,請刷卡吧。”

阿蒂爾·蘭波嘟囔:“好貴。”

他來之前,了解了歐元兌換法郎的比例,是1:0.9左右。

他又問道:“為什麽不收法郎?”

法國店員散漫道:“先生,這裏從2002年開始就不流通法郎了,國家建議大家把法郎換成了歐元。”

阿蒂爾·蘭波眼中黯淡下來。

法郎,從法國領土裏停止流通,卻在瑞士等國家流通。

荒謬極了。

別國的英鎊、美金怎麽還活得好好的?

阿蒂爾·蘭波刷卡後,倉促地走出超市,感覺在法國的環境中格格不入,再美的國際都市也無法驅散那份窒息感。

可惡!

這裏的人都把我當外國人了!

一氣之下,阿蒂爾·蘭波去征兵總部報名了外籍雇傭兵。

雇傭兵是他夢寐以求的職業之一,正好據他了解,法國是唯一正式對外招收雇傭兵的國家,加入的雇傭兵受到公約的保護,服役五年不死的人,努努力就可以加入法國國籍。

招收條件:要求外國國籍,懂法語或者英語,智商和體能達标,學習能力強,願意執行高風險、高死亡率的任務。

成為雇傭兵後的人可以享受法國的福利體系。

阿蒂爾·蘭波自我感覺良好,沒問題!這個職業就是專門為他開放的,正好他想要脫離日本的國籍,回歸歐洲。在他搜索的網絡信息中,法國雇傭兵都是去戰亂地區,越亂的地方,工資越高,在非洲吉布提的工資可以達到兩千八百歐元!

而且外籍雇傭兵在1831年就成立了,隸屬于法國陸軍,阿蒂爾·蘭波對此有一些親切感,打算圓了夢想。

“上面說加入雇傭兵的人,第一年不能用自己的名字,要取代號,我想好了——我就叫波德萊爾!”

作為應征者,每個人都要接受身體檢查。

一排男人是白斬雞還是肌肉漢,一目了然,阿蒂爾·蘭波在這方面絲毫不扭捏,嚣張地脫光了自己的衣服。

他的體能出衆,肌肉不是很明顯,但是過去跟着家人做過農活,憑借雙腿走過歐洲的許多地方,能跑能跳,精力四射,比那些手能不提、肩不能扛的男人要好多了。

從頭發絲漂亮到了腳底。

四周都有目光斜了過來,偷偷看阿蒂爾·蘭波,檢查他們的教官黝黑的臉上都紅了一些,砸了砸嘴。

一個相當漂亮、又奔赴熱辣的小鬼,在哪裏都混得開。

“你是哪國人?”

“我祖上流着法國軍人的血統!我是為加入法國而來的!”

阿蒂爾·蘭波嘴巴甜了一回。

法語,在法國就是一張最好的通行證。

在死亡撫恤金的填寫對象上,阿蒂爾·蘭波寫了細川愛子的名字,想到這筆錢可能會讓護士小姐良心不安,他想了又想,分出一半的錢捐給了夏爾維勒的蘭波博物館。

【我死後,請幫我修繕蘭波家的墓碑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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