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夢魇

盒子中,赫然是一顆雙目圓睜,七竅流血的頭顱。

都蒙很快平複了心中驚濤駭浪,他皺眉看向方黎:“尊上這是何意?”

此刻大殿中一片寂靜,針落可聞。

方黎上身微微前傾,居高臨下睨着都蒙,漫不經心的笑聲,清晰回蕩在殿中:“此人之前妄圖毒殺本尊,被發現後,竟誣蔑幕後指使者是右使,其心可誅,本尊已将他殺了。”

都蒙聞言眸中殺意迸裂,冷厲目光直視方黎,許久,揚起嘴角緩緩開口:“多謝尊上信任。”

方黎颔首笑:“本尊自是相信右使的,但此行不可縱容,揪出幕後主使這件事,就交給右使了。”

都蒙冷笑一聲,銳利目光定定落在方黎臉上,語調低沉,一字一頓道:“我定查明真相,不負尊上囑托。”

方黎露出滿意的微笑,都蒙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不會現在動他,但他都派人來毒殺自己了,自己豈能沒點表示?都蒙這次若想平息自己怒意,就得拿出誠意來,至少這個替死鬼,可不能随便糊弄過去。

最重要的是厭睢身死是個意外,是原書中沒有發生的劇情,兇手已畏罪自殺,都蒙定會猜測自己到底有沒有中毒,自己若是忍氣吞聲,他恐怕立刻就會動手……而自己備上這樣一份厚禮,都蒙就該疑神疑鬼投鼠忌器了。

且都蒙早有不臣之心,丢了這樣的臉面,肯定會想法找補回來。

但他素來疑心重,被自己敲打了一番反而不會輕易出手,自己又恰好暴露了謝懷這個弱點,不怕他不把注意打到謝懷的身上。

劇情這不就又回來了?

該做的事情都做了,剩下就是靜觀其變……方黎懶洋洋站了起來。

殿中衆魔修齊聲道:“恭送魔尊。”

唯獨都蒙一動不動,看着方黎背影,眸光幽冷如淵。

方黎果然是懷疑他了,當衆送上人頭,就是要給他一個下馬威,敲打敲打他,這是要他割肉了。

蝕骨花以人的血肉為食,看似美麗無害的外表下,卻蘊含着致命的劇毒,一如這個蒼白又病态的男子,有着勾人又無害的容顏,卻有着最冷酷無情的手段。

不過你可不要高興的太早,你今日的所作所為,他日我必當百倍千倍奉還。

等到那一日,倒要看看你是否還敢如此恣意狂妄。

………………

謝懷随着方黎離開,眼神若有所思。

今日倒是看了一場好戲。

在厭睢出世一統魔道之前,極天教橫行北六洲,是最大的魔門勢力,也是正道仙門的心腹大患,而都蒙野心勃勃,早有一統魔道的想法,奈何竟被厭睢壓了一頭,辛苦幾百年,給別人做了嫁衣裳。

都蒙不滿于厭睢路人皆知,正道仙門素來對魔門內鬥樂見其成,只要他們不出來禍害百姓,自相殘殺倒是好事一件,如今看來,厭睢也是不想忍都蒙了,才當衆給他難堪,他若是想真正執掌魔道,都蒙遲早都是要除掉的。

只是,你就如此篤定能鬥得過都蒙嗎?

都蒙縱橫魔道數百年,可不是好對付的存在……

而且,都蒙看向你的眼神,隐藏其中的陰邪欲望,你到底知不知道……

謝懷皺了皺眉。

方黎離開了大殿,只覺得空氣都清新了,他不太喜歡那種場合,想起自己剛才走的灑脫,也不知道謝懷跟上沒有。

回頭一看,發現謝懷落後幾步,面容如有覆寒冰,比平日更冷了幾度。

方黎笑了笑,今日可将謝懷得罪的不輕,又成功給都蒙上了眼藥,可謂是一舉兩得。

方黎道:“你自行回去吧。”

說着便不管謝懷,徑自走了。

直至方黎走的不見了人影,謝懷才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譏诮之色。也許方黎知道吧,畢竟身為肆意妄為的魔修,都蒙如此不足為奇,倒是你……看似和那些魔修并不相同,但我卻不該再被迷惑了。

謝懷眼神微微暗了些,這樣一個心思深沉善于僞裝的人,既然敢這樣将自己留在身邊,又能和都蒙周旋而不落下風,定是有着他的底氣所在……

當世并無合道真仙,煉虛便已是巅峰,師父也曾說過,厭睢并未達到合道真仙的地步,否則他完全不必忌憚都蒙……既不是合道真仙,又手段神秘,恐怕依仗的并非其真實實力,而是不為人所知的殺手锏。

修道者一生逆天而行,為更進一步不擇手段,且靈仙界地大物博,有所奇遇也很正常。

只是,你的底牌到底是什麽呢?

……………

方黎這幾日沒去謝懷那邊。

雖然夜晚沒去謝懷那邊留宿,但寵愛表達是不能少的,方黎每日都從自己的藏品裏面,挑一樣讓人給謝懷送去,比如寒海撈出來的萬年冰晶,長于懸崖峭壁的琉璃果做的糕點,千年鲛紗編織的錦袍華服等等……

其實厭睢的收藏裏面,更多的是用來修煉的天材地寶,以實用性為主,這些華而不實的玩意兒并不多,應當是以前別人送來,就随意收起來扔在角落裏……但方黎還是費盡心思挑了這些玩意兒送給謝懷。

對于別人而言是值錢的好東西,但對于謝懷而言,收這些東西應該也算‘羞辱’的一種吧?

畢竟他生來該是仗劍天下的劍仙,而不是被人豢養的金絲雀。

這天方黎躺在榻上曬太陽,琢磨着今日該送謝懷些什麽,手下進來通報都蒙求見。

哦?這麽快就想好誠意了?

方黎吩咐手下讓他進來。

很快都蒙就進來了,他一身黑甲行走起來,隐有金戈之聲,高大身軀如陰影籠罩而來,在方黎面前站定。幽暗目光掠過方黎,眉梢一挑:“幸不辱命,我已查明幕後主使,今日将他帶來,聽憑尊上發落。”

他一揮手,兩人押着一個魔修走了進來,那魔修眉目姣好狀如女子,面容陰柔,一雙眼睛泛着恐懼之色,被人一按就跪在了地上。

方黎略一思索,認出這是都蒙手下一員大将,名為畢溧,因小時候意外受了傷,做不成男人,于是修煉成這不男不女的樣子,性格乖戾,仇恨一切完整美好的事物,最是喜歡做些殘忍狠辣的事,不知道禍害了多少人。

雖不是個好東西,但也算都蒙的心腹之一,替都蒙做了不少事兒,不想就這樣被推了出來。

都蒙神色淡漠的一撇地上的人,對方黎道:“就是他尋了離魂之毒,交給那魔仆,試圖殺了尊上上位,這件事是我管教無方,請尊上責罰。”

畢溧癱軟在地上,神色絕望不已,似乎想要求饒又不敢。

方黎視線淡淡掃過,對都蒙微微一笑:“右使無需自責,你手下這麽多人,偶爾管不過來,也是正常。”

都蒙挑眉,道:“這個人,就交給尊上處置了。”

方黎連動都不曾動一下,他才懶得出手,支着下颌的輕笑:“既然真兇已經抓住,又是右使的人,本尊就不插手了,右使自行清理門戶吧。”

都蒙眸中寒光一閃而過,望着方黎淡然慵懶模樣,輕描淡寫的,便要自己親手處置自己的手下,他冷笑一聲,驀地出手,咔嚓一聲将畢溧的頭顱捏碎,畢溧的身軀軟倒在地上,沒了氣息。

而他的指尖上,鮮血緩緩低落。

都蒙忽然上前一步,垂眸凝視方黎,眼神似是蓄勢的兇獸,語調低沉又緩慢:“這樣,尊上可還滿意了?”

方黎不想都蒙忽然靠近,略有意外,但很快就恢複平靜,別看都蒙樣子這麽兇,但在他摸清自己的底細前,是不會貿然出手的,自己無需墜了氣勢,若是害怕了,才是死期。

方黎一撐軟塌站了起來,不避不閃,直視都蒙雙眼,笑:“還算滿意吧。”

都蒙眯了眯眼睛,男子笑的時候眼睛微微彎起來,恣意從容,璀璨流光……像是個勾子在心底勾了下。

他狠狠壓下心中的欲念,視線緩緩下移,對方黑袍包裹着的脖頸處,青色血管若隐若現,倒不知這層層衣衫之下,是什麽樣的……

方黎覺得都蒙的眼神着實有些露骨,是在想怎麽殺他才解恨嗎?今日被逼親自殺死心腹手下,定是恨不得将他剝皮拆骨吧……

可惜了,我還輪不到你來殺。

只有一條命,還要留給謝懷呢。

想到都蒙至死都出不了這口氣,甚至也要死在謝懷的手中,從某種角度來看的話,他們也算是同病相憐的難兄難弟……

方黎眼神不由溫和些,揮揮手道:“既然事情已了,右使就請回吧。”

都蒙看他一眼,到底沒再動作,轉身大步離開。

方黎打發走都蒙,回頭一想,自己有幾日沒去謝懷那邊了,都蒙的到來倒是提醒了他,自己也不可太忽視謝懷了,只送禮物到底有點敷衍,恐怕會引起都蒙的懷疑……

于是索性起身去往偏殿。

只不過等他去了,才發現謝懷不在屋中,哦?難道散心去了?

方黎一招手,門口候着的魔仆立刻過來。

方黎問:“玉儀君呢?”

魔仆戰戰兢兢道:“玉儀君,他,他說想要出去散散心,嫌我們礙眼了,不許我們跟着。”

方黎并不打算為難手下,是他之前發了話,任何人膽敢怠慢謝懷,殺無赦,所以如果謝懷有要求,這些魔仆也是不敢攔的,是自己給了謝懷這權利,沒有拿手下撒氣的道理。

只是沒有想到的是,謝懷倒是不客氣,竟沒老老實實待着,而是獨自‘散心’去了……

方黎笑了笑。

他倒不怕謝懷跑了,魔宮他是出不去的,也只能在這裏轉轉,而這裏也沒什麽有用的秘密,謝懷想看便看吧,他本也不打算過分拘着謝懷。

既然來都來了,剛好他也閑來無事,索性問了謝懷的方向,獨自尋去。

魔宮很大,但人煙并不多,只有些零星的守衛和魔仆,走着走着,越發荒冷,漸漸連守衛都少了,直到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一棟竹樓小院。

這裏沒有冰冷的黑岩地面,沒有猙獰的宮殿檐角,四周一片寂靜寧和,竹樓旁長滿了雜草,顯然是久無人打理。

如同被遺忘的角落。

方黎恍惚片刻,終于想了起來,魔宮深處是有這麽一處地方,厭睢不允許任何人過來這裏,算是魔宮的一處禁地。

謝懷剛好來了這邊,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

方黎頓了頓,擡步走了進去。

輕輕一推,竹門‘吱呀’一聲應聲而開,灰塵簌簌而下,方黎以拳抵唇,輕輕咳了一聲,屋中十分簡陋,沒有什麽陳設,空蕩蕩的,有沒有人自然也一目了然。

謝懷不在這裏。

是沒有來過?還是沒有發現什麽秘密,所以提前離開了?

方黎視線一掃,屋中什麽都無,唯獨陳着一把劍。

青竹劍上傷痕斑駁,孤零零的橫在那,應是許久不曾有人來,上面也落了些灰塵,像是被時光覆上的塵埃,分明是被厭睢珍而重之,小心珍藏的……可如今被人遺棄在這裏,無人知曉。

唯一記得它的人也已不在了。

方黎無意探究厭睢的過往,那些被厭睢埋藏在記憶深處的一切,方黎也從不去查看。

每個人都有自己不能訴之于口的秘密,不要輕易去碰觸別人不想被知道的痛苦,是方黎對厭睢的尊重。

方黎沉默了片刻,擡起衣袖,輕輕擦去劍身灰塵,轉身就要離開,他的指尖無意掠過劍身,溫潤如玉的觸感襲來,方黎下意識怔了怔,随即腦中一陣劇痛,眼前視線模糊,仿佛瞬間置身于另一個空間。

被塵封的記憶,像是被猝不及防打開了匣子,毫無預兆的鋪天蓋地而來。

他察覺到不對想要抽身離開,但透徹骨髓的痛苦,令他渾身麻木,他像是個不能動的木偶般,沉淪在這滔天血海之中。

猙獰的屍體鋪滿了地面,到處是殘垣斷壁,他躺在屍山血海之中,無數雙手從地底伸出來,死死抓住他的手腳,要将他往地底深處拉去……就在他被絕望淹沒,無處可逃的時候,一道劍光破空而來。

劍光斬斷了那些手,鮮血飛濺在他臉上,殘留着些許餘溫,他像是看到了救星,怔怔的擡起了頭。

一身白衣,容顏溫潤清雅的男子,站在他面前對他微笑:“阿琰,不要怕,師兄在。”

男子向他伸出手了,要将他拉起來,他拼命的掙紮着,試圖去抓住對方,只要能抓住對方,他就能從這裏逃離了,師兄一定會保護他的,一定會的……他的心中生出絕處逢生的希望,拼命的想要從這裏離開,用盡了幾乎全部的力氣,他的指尖,終于碰觸到了對方的指尖……

他就要離開這裏了。

可眨眼間,鮮血噴灑了他一臉。

無數利劍穿透白衣男子的胸膛,他依舊在他對笑着,可瞳孔驀的變的灰暗,面容眨眼沒了生氣,迅速的腐敗潰爛着……但分明是個死人了,卻依然一手杵劍跪了下來,将他緊緊護在了懷中。

仿佛在對他說,不要怕。

他看不清後面到底發生了什麽,只有令人心悸的呼嘯,死亡順着地面侵襲而來,冰冷的寒意令他微微顫抖……

沒了那青色劍光。

地底下的手又争相爬了出來,死死拽住他的身軀……

可是他已經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了。

方黎雙目充血,戾氣痛苦浮現面容,神色猙獰。

不好,他沒有防備之下開啓了厭睢的記憶,瞬間便被厭睢的夢魇所淹沒,若不能出去,恐怕會被困在這裏,沉淪在這無盡痛苦中直至魂飛魄散。但饒是他拼盡了全力,卻怎麽都掙不開那些手,一點點往地面陷入進去,先是腳部,然後是半邊身軀,呼吸也變得越發困難……

他的意識漸漸變的模糊……就在此時,忽的一道銳利的清鳴響徹耳邊。

那無數雙手瞬間在喝聲之下震碎,像是肮髒魔物被光照射到,發出凄厲的哀嚎,顧不得即将到手的獵物,拼命的向陰暗之中逃去。

方黎終于可以動了,他毫不猶豫用盡了自己最後的力氣,霍然睜開了雙眼,猛地往前一步,沖出了無盡血海。

眼前的一切恍然一空,如一夢。

只剩下依舊空蕩蕩的竹屋,和面前布滿斑駁的青竹劍。

方黎急劇的呼吸着,冷汗浸透了衣衫,他狼狽的擡起頭,就看到謝懷白衣如雪,清冷淡然,靜靜站在竹樓外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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