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是在一個很寒冷的冬天。

整條街上的人都匆匆忙忙而過，只有她一個人蜷縮在角落裏動也不動,身上穿着怪異的衣服,臉頰被凍得通紅，眼神有些呆滞。

凱由對沈竹晰的第一印象——

某種傻乎乎的動物。

她似乎坐在那個角落裏坐了很久了,雪正在慢慢地積在身上。似乎是發現了停駐在自己身前久久不曾離去的身影，于是她擡起頭來。

一雙如黑曜石般的眼睛就這樣落入他的眼裏。

伸出手，掌心向上——“跟我走。”

那時候的凱由剛剛建立黑暗料理界，那時候的沈竹晰再不握住那雙好不容易向她伸來的手，她就會餓死。

所以，一切事物有因便有果。

他不是好人,但是那一刻，在沈竹晰的眼裏,他便是好人。

善與惡這麽鮮明，但在某一點的時候，卻又如此模糊。

直到很久以後，凱由再次回憶那時候的沈竹晰，仍然覺得她傻傻的特別好騙，但當凱由将她帶回去收拾妥當以後才發現，她一點兒也不傻，而且是個很清秀的女孩子。

他一開始沒有将沈竹晰特別處理，而是将她和其他孩子放在一起訓練基本功。然而讓她想不到的是，某一天他經過長廊的時候，她就迎頭撞了過來。

她那時候說了一句話——

“你的訓練方法很不科學。他們不是真心誠意臣服于你，你訓練了也沒有用。”

“噢？那我該如何？”

“洗腦啊！給他們洗腦。”

那一天他便将沈竹晰帶離了那個訓練場所，将她放到自己的房間裏，然後聽着她的胡言亂語——“我那裏就有一個叫做法x功的邪惡組織，那組織比你的龐大多了，手下都特別邪乎，誰敢侮辱他們的領導，他們就自殺。”

看着她胡侃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麽，凱由便覺得她挺有意思的，而且……還挺機靈的。在長廊上撞到自己絕對不是偶然。

雖然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仍然有些怯懦，但是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

“你，不用再去訓練場了。以後都只跟着我就行了。”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就是因為那天晚上的那一句話麽？自己的背後就一直跟着那個小心翼翼的女孩子，然後逐漸地……在某一天，他居然發現他們兩個形影不離。

而她也不再害怕他了。

她甚至會在天氣晴好的時候偷懶，躺在躺椅裏面曬太陽。

走近她，再走近她。

彎腰，俯身。

明明近在咫尺，但他卻總覺得自己還是離她很遠。

“啊……凱由！”

她忽然醒了，一把抓住自己的衣襟，眼睛瞪得老大——“我夢見我在吃雞大腿！凱由！我想吃雞大腿！要油炸的！”

“……”

“那個奇怪的丫頭值得你這麽慣着她麽？你再慣下去，她會被慣壞的，最近已經有很多人向我反映被她惡作劇了。”

顏先瞠目結舌地看着凱由居然真的親自下廚燒雞大腿的時候，簡直覺得大白天一道晴天霹靂劈中了他！

于是不禁開口勸道。

不想凱由只是笑了笑，“她？她很好。”

“……啊？你是和我在同一個頻道麽？說什麽呢你？”

“我願意慣着她。”凱由說。

是的，看着她便覺得心裏特別安靜。他想了很久這是為什麽，但都沒有想出來。理智告訴他，要是知道了原因，那麽結果會很不好。

所以他一直抑制着。

他很清楚，他不會對任何一人說出心裏話，他不會對任何一個人坦誠。用後來阿誰形容他的一句話就是——那是因為你太自私了，所以不知道這個世界上真正的寬容。

他從一開始就在騙她。

他很清楚這一點。

“凱由，你去哪裏？”

她有時候也會有很認真的時候，臉上沒什麽表情，眼神低沉烏黑，“你真的要去和那個劉昴星決鬥？”

“嗯。”

這一次，他沒有停留便繼續往前走。

“……有意義麽？千萬個人就有千萬種口味，你以為你贏了他，但其實根本沒有。他以為他贏了你，但其實也沒有。你們可能永遠都站在一根平衡木的兩端，沒有勝負。”

“噢？你是這麽認為的？你覺得我們兩個會平手？”

他回過頭去看她。

那天下了雨，隔着一層雨幕，他不太清楚她的表情。

“不，你會輸。”她說。

他沒有說話。

“因為他有朋友，即使輸了也有退路，而你沒有。”

看着她的樣子，凱由沉默了。

從來沒有一個人如此銳利地對他說出這種話，從來沒有。

“那你呢？我不是有你麽？”

他忽然微笑着說。

然而，她卻沒有絲毫反應，臉上露出了一絲落寞的表情，微微低着頭——“你說你會娶我的，你一直這麽說……但是……”

“但是，我是騙你的。”

雨越下越大，直至淹沒了凱由遠去的背影。

天空泛着沉皚皚的青灰色，像是一張哭泣的面容。

他一直走，一直走，再也沒有回頭。

為什麽要自欺欺人呢？她為什麽要自欺欺人呢？明明這麽聰明，應該早就看出來他是在騙她的，為什麽就是不願意承認呢？非要他說出來。

……可是為什麽他說出來之後，心裏卻好難受好難受呢？

為什麽……今天的雨分外冰冷呢？

人就是這樣，一定要等到了失去才懂得珍惜。

這不是矯情的話，而是所有人生命裏都會犯下的錯誤。有的人回頭了，但有的人卻至死也回不了頭了。

時間大約過去了很久吧。

凱由沒有數，也不想數。自從離開了沈竹晰和蘭飛鴻以後到底過去了多久？他好像記不清了。他想，反正也不是很重要。

不知不覺竟然又來到了廣東。

這裏并沒有多大的變化，人還是一樣多，大街上還是彌漫着吃食的香味。

和以前一樣悠閑啊……

沿着陽光的軌跡從東邊走到西邊，一路走，一路走……直到看到了一個招牌。

綠茶館。

凱由頓住了腳步，然後開始思索——怎麽辦？要不要裝作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一樣掉頭就走？

就在這時候，裏頭忽然走出來一個小男孩，微微笑着一手拿着一個大鑼就蹦了出來。凱由就見他大大咧咧地站在綠茶館的大門前敲了起來——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綠茶館出新品啦！翡翠餃子、水晶小籠包！限時特購！每日限額！售完即止！來來來……”

凱由就這樣看着這個白白嫩嫩的小男孩有一雙清澈的海藍色大眼睛，頭發是棕色的，額上綁了一根紅色的發帶，笑起來還有個酒窩。

似乎街坊鄰居們很喜歡這個小子，在他大聲嚷嚷後立刻周圍便聚攏了不少人，紛紛和他說話，諸如——“今天怎麽沒見你爹爹在大堂裏呀？”

“我爹爹今天在後廚房忙，說這翡翠餃子要用菠菜汁，這水晶小籠包要皮兒特別薄，他要親手做。”

“呀！！是帥哥老板親手做的！我一定要買！”

“對了，你娘呢？也一直沒見着人呢。”

“娘親說，自從脫離了打工生涯後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一口氣能爬六層樓。雖然我不是很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但是她現在每天都只在後院裏曬太陽，說是要及時享樂。”

“對了，蘭花，我一直想問，你是真的姓蘭麽？”

只見小男孩笑了笑，“對啊！”

“這名字……啊……真好聽……那什麽……你爹爹給取的？”

“不是，是娘親取的。”

“那你娘親叫什麽名字？取名字太……有藝術氣息了。”

在一群人圍着那個長得和某個女人有些神似的小子的時候，凱由站在遠處不找痕跡地笑了笑，然後轉身，邁開步伐離開。

身後傳來蘭花軟軟糯糯的聲音——

“娘親說她沒有名字……”

記憶中，有個大眼睛的姑娘對着自己說——“我？我叫沈竹晰。”

然而，沈竹晰已經不在了，那個在記憶裏的人已經不在了。

她是阿誰，是一個幸福的小女人。

“蘭花呢？怎麽又不見了？”

綠茶館裏的夥計們三天兩頭就要見到自家老板娘和自家小少爺你追我打的鬧劇，于是此刻也只是淡定道——“蘭花小少爺在外頭呢。”

話音剛落，阿誰就沖了出去，一把揪住蘭花白白嫩嫩的臉頰——“你給我回去！不要再瞎嚷嚷了！”

蘭花趕緊一閃，閃着大眼睛就道——“我是故意的嘛，剛才有個很奇怪的大叔站在這裏，一看就不像好人。我就故意把他給吓走！”

“大叔？哪有什麽大叔？”

說着，阿誰就要伸手再去抓他。

蘭花情急之下，指着遠處的一個身影就道——“就是他就是他！”

一瞬間，阿誰愣了愣。

這個人影……好熟悉啊……像誰呢？想不起來了呢……

“娘！爹爹叫你！”

“喂！你這個臭小子休想騙我！”

“我沒騙你，真的！”

見自家親娘還在對着一個奇怪大叔的背影亂看，蘭花一把扯過阿誰的胳膊就往裏面拖，“我要告訴爹爹你看別的男人了！”

“喂臭小子你……”

阿誰立刻将那個身影抛到了九霄雲外，沖了進去就要開始今天的撲捉蘭花大行動。

而那個身影便也在無數的過往和漫長的歲月中漸漸淡去了……

伊人仍在，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