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浮生一夢裏,獨來又獨往
這是到柳鎮的第三日了,姜炀坐在臨河的包間裏,一邊聆聽着隔壁房中的江南小調,一遍觀賞河景。
白風和青實不在,仍然是君瀾做這冤大頭,站在門口手足無措,生怕一個舉動惹得姜炀不滿,又是一番波折。
“怎麽?白風和青實還沒回來?”
一個人喝了一壺上好的碧螺春,直将這妙品喝成了解渴的蠢物,姜炀才輕飄飄地開口。
“還沒有,要是主子有什麽吩咐,我馬上召他們回來。”君瀾誠惶誠恐地開口。
“哼,不過在這小鎮上找個人,就找了一日,這樣拖拉做事,我還能有什麽吩咐?”姜炀仍是那副淡淡的神色,平穩的語氣,但是聽在傻子耳裏,也知他的不滿和責備。
君瀾卻依然在關鍵時候犯傻,竟然不怕死地回了一句嘴:“白風青實也只是晃過那位公子一面,找起來自然費勁。白風不是剛來就打聽到林府了嗎?我以為千裏迢迢來這兒就是尋找林老禦醫的,可是主子卻讓咱們跑遍一座城地去打聽一個美貌公子的下落......”
“混賬東西!”
不待君瀾發完牢騷,一個茶杯已經飛至眼前,硬生生地碎了一地,連君瀾的衣服下擺也劃破了幾道,可見扔茶杯的人力道有多大,憤怒程度有多深。
“君瀾失言,請主子恕罪。”
後知後覺的君瀾這才察覺自己的逾越,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然不顧那一地碎片,饒是他修習武功,也終究是凡人之軀,未幾膝蓋下便有血跡滲出。
也是君瀾幸運,不及再生責罰,便有敲門聲響起。
是尋人歸來的白風和青實。
“回禀主子,那位公子姓林名習,是鎮上的一名坐堂大夫。”白風沉穩,不像青實一樣盯着跪在地上的君瀾直看,只是瞄了一眼便向姜炀回報所得信息。
“林習?”姜炀面色果然好轉,薄唇輕啓,緩緩吐出這兩個字。
“是。我們問了幾個街坊,俱是一般回答,身世背景好像也沒什麽特殊。倒是那位在江上與我們搭讪的姑娘,她的父親,正是這江南首富——樓寒瘦。”
姜炀對此無甚反應,似乎仍然沉浸在得知林習姓名的迷惘中。
樓上雅間幽靜,街邊小河婉轉,水上有三兩蓬船,徐徐蕩漾,随波逐流。有清風拂過,漁女衣袂翩跹,燈籠輕盈跳躍,動靜之趣盎然,果然是微風習習之境。
君瀾仍舊跪着,死腦筋的他即使雙膝麻木也不敢挪動半分。青實眼珠一轉,嘴角微勾,忽然開口:
“主子,您看這位公子,會不會與江南林家有所牽連?”
姜炀聞言轉過頭來,面上無甚表情,心裏卻是波瀾四起。
其實他何嘗想不到這二者之間的關聯,林姓,行醫,這樣的巧合又豈會無所預示?可是,若林習當真是林家後人,那這接二連三的相遇,難道并非因緣際會,而是有心為之?
即使他們此番再小心行蹤,也免不了被朝堂之中的有心人洩露出去,如果這個林習便是林家派出來先行查探究竟的,那兩人還當真要有一番虛與委蛇了。
一念至此,他剛剛好轉的心情又黯淡了些。
“青梅堂。”
拂袖起身,落落留下三個字,他拔腿向房間外走去。路過君瀾時,似乎才注意到這兒還有未完的事。
“人不可以貌觀之,事不可只求結果。林家好好在那裏呆着,難道還會跑了不成?我讓你們去尋人,自有我的用意,豈容你們置喙?”
這話說得不免嚴厲,君瀾卻吃了一塹,不敢再頂嘴,唯唯諾諾地将頭低得更深。只是那心裏的滋味,卻不能與旁人訴說。
“白風,你随我去。”
白風青實正要跟随姜炀出去,姜炀卻突然又抛下了這麽一句話。
稍一愣怔,白風沖青實點了點頭,獨自随了姜炀一同前往青梅堂。
“喲,我說老大,你就不能靈活一點嗎?三天被罰兩次,你還真是倒黴呢!”
青實嬉笑着打趣君瀾,不過雖然嘴上如此,他還是趕緊将君瀾攙扶起來,拿出随身攜帶的藥瓶,準備替他上藥。
許是剛剛姜炀的話讓君瀾心中不痛快,對青實的話他竟然毫無反應。
“好了,別賭氣了,主子也就是嘴上說話不好聽,這不是讓我留下照顧你了嗎?要不然我怎麽會放着我家白風不陪,留這兒貼你的冷臉呢?”
“誰要你陪了,愛去哪兒去哪兒,別管我!”
青實才是一肚子的委屈憋悶,不知道該如何派遣。青實就愛耍貧嘴,平時還能不與他計較,今天卻突然想爆發一場。
“是,你不用我陪,你就愛在主子跟前晃,然後被責罰,若論忠心,我看也只有那位正主兒那兒的燕統領能比了。”
青實大而化之,絲毫不在乎他的态度,一邊将他的褲腿卷起,一邊打開藥瓶準備替他上藥。
“這麽一身白花花的肉,真不知道會便宜哪個狼崽子啊?”
雖然自幼習武,但是君瀾出身世家,還是有些養尊處優的,一雙小腿白皙勻稱,也難怪青實會作此感嘆了!
“胡說什麽呢你?我以後可是要娶媳婦生孩子的,你以為誰都跟你和白風一樣,兩個大男人天天混在一起,成何體統?”
這麽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君瀾也不似先前一般別扭,開始反擊青實。
白風和青實本是同門師兄弟,兩人自幼同吃同住,一起練功,一起受罰,情深意重。後來又一同被選進宮中,互相扶持。也只有較為親近的人,才知道兩人的真實關系。
這一切還源于當初發生的一件事。白風早在入山修行之前,就已經定下親事,後來進宮做了二等侍衛,家裏便張羅着雙喜臨門,想要借機将婚事一塊兒辦了,誰知一向成熟穩重顧全大局的白風,這此的表現卻大相徑庭,冒着得罪女方世家和自身家族的風險,也要取消婚事。
當時這事在京城也傳得沸沸揚揚,鬧了好一陣才漸漸平息。關于白風的傳聞是衆說紛纭,但只有他們一幹兄弟才知道實情。白風能有勇氣做出這等讓人大跌眼鏡的事,青實實在是“功不可沒”啊!
“随你怎麽說,至少若是我受了責罰,會有人陪我一同受着。”青實壞心眼地故意下手重了些,還拿話來刺激他。誰讓他們的老大實在是缺心眼極了,每每都是沖着刀口上的。
君瀾疼得龇牙咧嘴,一腳踹了過去,再不看青實一眼,自己蹒跚着回房去了。
青實在後面盡情觀賞他的“窈窕多姿”,笑得毫不掩飾,誇張至極。
柳鎮雖然不大,但是因為依山傍水的緣故,人口倒也不少,這人一多,吃的用的多了,生病的自然也不少。
今日是看診的日子,位于鬧市一角的青梅堂裏人來人往,異常熱鬧。不過仔細一看,都是愁眉苦臉地進,安心滿意地出。
“主子,看來這位林大夫醫術不錯。”白風認真觀察了一番,踏踏實實地說出了自己的見解,雖然這句話跟廢話沒有兩樣。
姜炀對此不予理會,一手背在身後,毫不遲疑地踏進了青梅堂。
果然是林習,仍然是一身白衣款款,端坐于四方桌椅之後,面容不似之前的溫柔淺笑,微抿的嘴角顯示他的認真與謹慎,不斷與病人交談,語聲委婉,氣息質樸,果然是宅心仁厚的仁醫之範。
“這位公子,是要看病還是取藥?”
姜炀白風甫一進去,便有夥計前來詢問。
白風看看姜炀,等候他的指示,而後者卻一直将目光放在林習身上,似乎他那種認真看病的情态讓人極為癡迷。
許是林習察覺到了有人注視,下一刻便向這邊看來。看到姜炀,眼神有一瞬間的驚訝,繼而面上又浮起一抹淡笑。
這人怎麽一直是一副笑臉,他對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需要這樣熱情嗎?
姜炀突然覺得有些懊惱,似乎這個認知讓他了解到林習對自己的态度,一如他對衆多萍水相逢者,毫無特殊可言。
林習卻沒有起身的打算,這個病人剛走,下個病人已經又坐了下來。而他對姜炀也只是那一笑一注視而已,很快又投入到了診病當中。
姜炀絲毫不以為忤,他徑直走到與林習遙遙相對的一個座位上坐下,雙手抄入袖中,就那麽坐着,觀看林習井然有序的動作。
夥計還想再問,卻被白風擋下了,料想這位貴主兒與東家相識,他也就不多管閑事,機靈地上了壺茶,又趕着去忙自己的了。
午後日光和暖,有幾縷光輝透過窗棂照了進來,投在林習問診的桌上,他純白的衣裳上也散落了不少明黃,隔着淡淡的光霧,姜炀看不清他的面容,卻仿佛能感覺到他的呼吸,就好像兩人之間那一室的距離和數人的阻隔都是虛幻。明明仍有咫尺,卻是親密無間。
十五歲那年,他剛從宮外回來,也是這樣一個溫暖的春日午後,他一步步走向床榻上的母妃,房間裏處處金碧輝煌,卻不及地面正中那一地餘晖耀眼,他努力揉着眼睛,想提前看清躲在光霧後面的母妃,卻怎麽都看不清。
好不容易走進了那汪落輝,他卻可悲地發現它并不存在,絲毫影響不了他隔着陽光擁抱娘親。
“炀兒希望以後有誰陪在你身邊啊?”
母妃的聲音,即使生了病,也是溫柔含笑的,就像被細雨滋潤過一樣熨帖,聽在心裏頓時覺得一切煩惱都煙消雲散。
“當然是母妃!”
彼時自己的聲音,幼稚卻堅定,一點也不似現在的嚴厲。
“母妃不行,母妃要去一個沒有炀兒的地方,以後啊,一定會有一個更好的人來陪炀兒。”
十五歲的少年,怎麽會不知道這句話代表的含義。可是自小一個人生活,他早就鍛煉出了悲喜物外的本事,就算心痛到不能自拔,面上也是雲淡風輕。
“父皇陪母妃一起去嗎?”停頓了有永恒那麽長,少年姜炀忽然問了一個問題。
正是這個問題,讓一直笑着的娘親,驟然淚落。
“你父皇啊,你父皇不去,母妃要一個人去......”時至今日,姜炀依然清晰地記得母妃說這句話時的神态語氣,似悲似喜,如泣如嘆,這是一個女人耗盡整整一生,才能在生命的最後醞釀出的悵惘與哀痛。
後來,當他被侍衛帶到父皇面前,那個既陌生又熟悉的英俊男子,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一語未發,便讓人帶了他下去。也許是當時的他太小,也許是父皇本就不想讓他懂,所以他始終分辨不出那一眼裏究竟包含了什麽東西。
“到了時候,朕也會一個人去的,所以朕和你母妃,一樣凄涼......”
他也不能理解的,還有父皇在他離宮前留給他的這句話。
府裏的袁先生說,浮生一世,俱是獨來獨往。
可是,就像他原不信命一樣,他也不信這什麽鬼話,這一生,他偏要找到一個能與他生死同往的人。
“母妃,炀兒希望能有一個永遠不會離開炀兒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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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