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落花雖有意,流水豈無情

現在他是太子,自己是太子心腹;将來他是皇帝,自己是在朝大臣,兩人始終有君臣之誼,有摯友之情,卻再也不會有任何其他。

他皺着眉頭,一手撫額,一手握筆的樣子,似乎這麽多年都沒變過,那時候的自己,還離得他近些,偶爾伏案小憩,卻總是忍不住偷偷看他,看他寫文時嚴肅認真的神情;看他與父親高談闊論時的氣勢;看他疲憊時可愛的小動作,那樣辛苦枯燥的讀書日子,竟然是他這一生最美好的時光。當時他還想着,或許他們可以永遠這樣,因為以後只要他在朝為官,他們仍然可以朝夕相見,他仍然只将自己看做最信任的人。

可是,一切憧憬都在那個逃學的早晨破滅了,那是盛夏的一個清涼早晨,天剛剛亮,朝霞染紅了天際,像是塗了脂粉的美人面。他第一次逃學,拉着自己一直到了宮裏的一座後院,那也是自己第一次見到那棵青梅果樹。

十八歲的人了,從來都是以太子之禮待人處事的他,竟然像個小孩子一樣圍着一棵果樹看了又看,甚至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個個剛結的小果實檢查有沒有蟲子。那般真實的激動和在意,足以讓人明白他對這棵果樹的喜愛。

當時并不懂他這麽做的原因,過了幾年,自己被封為士大夫,他請自己到樹下喝酒慶祝,微醺之後,他忽然問自己知不知道他為何這麽喜歡這株青梅。然後他一句話就讓自己尚未來得及說出口的心意,徹底死在了一片荒蕪中。

他說,他種這棵樹,是為了一個人,一個要與他一起喝這青梅果釀的酒的人。

姜熠來叫醒他的時候,阮乘風才發現天已經有些黑了。

“太子恕罪,臣失禮了。”

看着剛剛醒來,還時時刻刻不忘君臣之禮的阮乘風,姜熠心中有些無力。自十四歲他入宮伴讀,志趣相投的兩人明明是親密無間的朋友知己,可是後來他出宮,封了士大夫之後,卻漸漸開始疏遠自己,雖然仍然是盡心盡責,卻顯然不如同窗之時那麽親近。

大概,儒家之說深刻的他,是為了謹守忠君之禮吧。

“今日就在這裏住下吧,你的房間每天都有人打掃。”

姜熠帶着些許嘆息的聲音讓阮乘風心中一酸,如果注定自己慧劍斬情絲,那自己又究竟為了什麽猶豫不決,非要呆在他身邊,忍受這種咫尺天涯的折磨呢?

他若無其事的一句關心,毫不經意的一個動作,都是刻在自己心上的一個烙印,而且即使滄海桑田歲月經年也難以磨滅。

兩人一前一後進到北宸殿的時候,林習又坐在地上看書,身邊攤了一大堆,幾乎要将他埋住了。看見姜熠進來,他面無表情,剛要低下頭去,就看到了随之走進來的阮乘風。

“阮哥哥!”比來宮裏表演變臉的那些伶人技術還要精湛,林習平靜的臉忽然生動起來,将周圍那些燭光都比了下去,他一下子從書堆裏起身,向門口沖來,完全無視了姜熠,越過他撲到了阮乘風身邊。

饒是之前見過這兩人親密的樣子,也知道了他們以前的事,但是當看到林習驟然轉變的态度,和那一聲滿含情意的呼喚,姜熠在他像一陣風一樣毫不猶豫地經過自己的時候,垂着的手驟然握緊,竟然有有一絲溫熱蔓延,不動聲色地用袖子擋住,一切苦果只有自己知道。

接下來的狀況,姜熠早有預料,可是他沒想到自己竟然能忍到那一步。

林習拉着阮乘風去了自己的偏殿,他本想跟着過去,連身為太子的尊嚴都抛到了腦後,結果那人一句:有太子殿下在,草民和阮哥哥會拘謹的。讓他不得不止步,在阮乘風極為怪異的目光下,黯然轉身向常德帝的寝宮走去。

“林習,你怎麽敢那樣同太子說話?”

握着林習倒給他的清茶,阮乘風看似随意地問道。

“我是實話實說,他不愛聽我也沒辦法,再說了,我是來替皇上看病的,不是來領教他的太子威嚴的。”

林習臉上的笑容一頓,言語竟然有些犀利,阮乘風倍感訝異。明明林習是一個從不與人不善,連重話都不會說一句的,可是提到太子,他怎麽好像很生氣的樣子。

不過,林習卻沒給他再問下去的機會,臉色一轉就岔開了話題。

知道阮乘風現在是京城頗有名望備受推崇的士大夫,林習竟然有些羨慕,他自十歲之後搬到柳鎮,就從沒出過遠門,朋友也并無幾個,除了一身歧黃之術,當真半絲其他經歷也無。阮乘風見他落落寡歡,心中好笑,這個林習還是一樣的愛湊熱鬧,忍不住便向他承諾,下次再有名人之流的宴會,一定帶他同去。林習自然是高興得一蹦三尺高。

“還是阮哥哥待我好,我那兩個哥哥,自從我被那個老頭子趕出來之後,他們也四處逍遙去了,根本不管我的死活,真讓人寒心!”

微微撇嘴,他控訴着自家那兩個無良哥哥。

阮乘風不知道他被林重趕出家門的這一節,自然不解詢問。記得少年時雖然林習頑皮得緊,林太醫也常常嚴厲管教,但是愛子之心還是溢于言表的,為何會狠心把他驅逐出府呢?

“嘿嘿,”林習傻傻一笑,面上竟然有些許紅暈,“那我說了,阮哥哥不要笑我,也不準看不起我而讨厭我,跟我絕交。”

阮乘風自然一番保證,對這個嬉笑嗔怒皆是天性、發自肺腑的無邪少年,他豈會讨厭,絕交之類更是毫無可能。

可是,林習的原因還是讓他吃了一驚。

原來,當年樓新月及笄之後,樓寒瘦和林重突然說要讓他們二人完婚,而且連日子都選好了。

兩人雖然青梅竹馬,平時也常玩在一塊,但卻只有兄妹之情,并無其他,自然是抵死不從。

可是林樓兩家在柳鎮的勢力,他們想盡了各種辦法也不能逃脫,絕食自殘之類的下下之策,兩人又不癡傻,哪裏下得了那種決心?最後,林習終于在大婚前三天跟林重攤牌:他不愛女嬌娥,偏愛男兒郎。若是非讓他與樓新月成婚,将來害苦人家一輩子,林習無法跟老朋友交代,那也不關他的事了。

林重怒斥了一聲孽子,當即就暈過去了,後來他在藥廬整整閉關三日,除了林樂林義誰也不見,出來之後倒是親自到樓府賠罪,取消了這門親事。也不知他是怎麽說服樓寒瘦的,對方忍受這種奇恥大辱竟然毫不怪罪。

後來,林重就當着林家所有人的面,将林習一頓家法加身之後,趕出了林府。

“你是為了拒婚才故意那樣說與林世伯的,還是當真......”他自己也偷偷在心中藏了那人十年,當然不會因為林習好男風而覺厭惡,只是不知那究竟是否只是一個推辭。

林習聞言倒有一瞬的沉默,一口飲盡杯中的茶,他雲淡風輕地回答:

“大概是真的吧,我都二十歲了,可是卻從來沒有對一個姑娘動心,如果不是我是大夫,我還以為自己身體有毛病呢!”他開了句玩笑,“阮哥哥你別看我只是個坐堂大夫,追我的女孩子從青梅堂一直排到橫江邊上了呢。”

阮乘風莞爾一笑,果然還是滿嘴胡言亂語的性子,說話總是愛把三分說成七分。

“說不定你只是沒有遇到那個女孩子呢,等皇上的病情好些,我多帶你出去轉轉,結識一些才貌雙絕的女子,你也許會情窦初開呢?”

自己已經在這條不歸路上無回頭的機會了,阮乘風盡力想讓林習遠離這些。男子相戀,必定會步步艱難,趁現在還來得及,将林習拉回來也好。

林習不置可否,反正他現在也沒有成親的心思,還是玩幾年再說吧。

兩人說得開心,忘了時間,而另一邊姜熠卻在姜恒床前整整坐了幾個時辰。不知是不是病有好轉,姜恒竟能時不時地清醒過來同他說幾句話,只是不能太過勞累。

這讓心煩意亂的姜熠有些安心,畢竟是父子連心,他并不希望姜恒一直這樣纏綿病榻,為惡疾所苦。所以不讓奴才服侍,他親自替姜恒端茶擦汗,望上天能感念其孝心,早日讓姜恒恢複健康。

不知不覺天色已深,阮乘風不知太子是否已經回去,但他卻該走了,于是他起身向林習告辭。

“宮門不是鎖了嗎?既然阮哥哥要宿在宮裏,睡在我這裏不就好了嗎?我們好久沒見,我還有好多話要跟你說呢!”

林習卻拉住他不放人。這是皇上寝宮的偏殿,沒有皇上谕旨,誰人敢在此下榻。阮乘風将這其中利害說與林習,後者卻全不在乎,皇上已經昏迷數日,一時半會也醒不過來,只要他們倆不說,皇上自然也不會知道。

阮乘風一向中規中矩,自然不會贊同林習那一番謬論。他堅持要走,卻忘了林習那必要時候的殺手锏——一哭二鬧三撒嬌。

時隔多年,曾經的小小少年已是風流公子,用起這殺手锏來卻仍然得心應手,而自己竟然也照樣吃這一套,他眼淚一落,小嘴一撅,自己就又心軟了。

“你騙人,剛才還說不會因為我喜歡男人而讨厭我,現在卻不敢跟我睡在一起,這不是讨厭是什麽,你走吧,反正皇上的病情沉重,我一時半會也治不好,就讓我當成個庸醫被斬了,那遠在千裏之外的老頭子也不在乎我死活,我就一個凄凄慘慘死在這深宮大院裏,稱了你們的心,如了你們的意,以後再沒人煩你們了,你走吧。”

阮乘風苦笑不得地聽着他的信口胡言,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扯到那麽遠的。

“好,那我就壞一次規矩,留在這兒陪你,不讓你一個人凄凄慘慘的,行了吧?”

一把拉過背影凄涼地向床邊走去的林習,比他高了半頭的阮乘風寵溺地揉揉他的頭發,認命地妥協了。

跳躍的燭光下,林習一張美顏笑得狡黠而得意。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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