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學本事
“跑?”魏青筠以為自己聽錯了:“你咋想跑呢?跑哪兒去啊?”
“這裏不給人活路。”林占愚抽搭着說:“咱去個能平安體面過活的地方。”
魏青筠這才明白過來,他來了精神,笑得卻無可奈何:“小孩,你信師哥不?”
“我信。”林占愚雖然不明白魏師哥為什麽這樣問,但如今在他心裏魏青筠是世上最為可靠之人,于是他在第一時間點了點頭:“我肯定信你。”
“你既然信,那師哥不妨與你說說。”魏青筠望着他:“在如今這世道,咱們身為小老百姓,就算跑到天涯海角,境況都是一樣的。戰亂、匪患、災荒,兵連禍結,到哪裏都不會少。”
還沒等林占愚作何反應,他魏師哥便在冬日深沉的夜色裏重重嘆了口氣:“沒人謀生容易,像你我好歹還有師父的蔭庇,比咱們境況差的大有人在。他們連飯都吃不飽,病了沒錢去醫館,許多人病死了連出殡的體面都沒有,更有甚者趕上兵亂,不明不白就沒了性命。當初我從北方一路南下,看多了這樣的事情。”
小孩趕忙表示贊同:對此他深有體會,在他數年往返的取藥路上,無人理會的屍身、尚有一口氣的骷髅似的行屍走肉、瘋子一樣歇斯底裏的乞丐,他什麽都見過。而他自己,營養不良的瘦弱少年,也是其中的一員。
小孩提着或許壓根就不對症的便宜草藥步履匆匆,這是他們唯一能負擔得起的治病法子,于饑荒年間穿行在煉獄一般的人間。周遭的餓鬼冤魂悉數瞪大了雙目,即便咽了氣也不肯阖上眼。
“你以前也是這樣嗎?”林占愚問。
魏青筠矢口否認:“不是,我有另外的仇人。”
“什麽仇人?”小孩很是好奇。
“日本人。”魏青筠的神色忽地變得嚴肅:“我爹娘都是被日本人殺死的。”
林占愚一愕:他在家時曾聽老村長提起過日本人近些時日在東北燒殺搶掠的暴虐行徑,彼時村長面容凝重,直說村裏人心惶惶,指不定什麽時候南京城也要打仗,偶爾膽子大了義憤填膺一番,一邊罵鬼子一邊罵南京政府的不抵抗。
“師哥是哪裏人?”小孩問。
“老家在濟南。”魏青筠似是在回想,他那一雙眸子如同盛着月光一般清朗。
林占愚望着他,覺得他眼裏亮閃閃的,分不清是月色還是其他。後來林占愚才明白,那應當是魏師哥不願讓他看到的眼淚。
“民國十七年,那會兒你還小,大抵不記得。當時日本人派兵進駐濟南,殺了許多軍民百姓,也殺了許多外交官。”魏青筠重新平躺着:“我爹和他的同僚們跟着他們的上司蔡先生去找日本人交涉,結果一行人都被殺了。我聽別人講,日本人挖了蔡先生的眼睛、鼻子、耳朵和舌頭,真是喪盡天良……”
他的聲音越來越抖,直到再也說不下去。他擡手捂着眼眸,遮住了上半張臉,不再作聲。
林占愚從沒想過這些,一時盡是震驚與心痛。他本想安撫魏師哥幾句,思忖了許久卻仍不知該如何開口。
兩人各懷心事,都睡得不好。林占愚不知道魏師哥是幾時睡着的,至于他自己,他覺得好像剛打了個小盹兒,院子裏的雞便開始叫喚,而後魏青筠就起身穿衣裳了。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沒再出活,喬笑言跑前跑後勞碌許久,憑着舌燦蓮花的本事終究平息了一切流言蜚語,等日子重新平靜下來便已到了除夕。
這是林占愚在喬笑言這裏過的頭一個新年,也是他生平頭一次沒有他爹陪着過年。若說他不想念林秀才,那必然是無稽之談。因着思念與感傷,吃年夜飯的時候他一言不發,熬夜守歲之時他也只是搬着凳子自己坐在一角。
“诶,小孩。”林占愚正昏昏欲睡,忽地發覺面前有個影子擋住了燭光,他擡頭揉了揉眼睛,發覺正是魏青筠。對方扯住他的衣袖,想把他拽起來:“走吧,跟我出去放鞭炮。”
“不去。”林占愚掙開魏師哥的手,把棉衣裹得更緊了些,喃喃地說:“我困了。”
“師哥,你何苦為難他?小孩子覺多,也是常事。”喬鯉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走到門口笑着大喊:“快過來!我和你去。”
“這就來!”魏青筠趕忙應下,再回頭望一眼靠在牆角的瘦小孩子,心裏忽而有些放不下。
他覺得自己能明白林占愚此刻的所思所想,但又不好在小孩面前直接提林秀才這件傷心事,糾結了半晌,只得把自己穿在外頭的棉衣脫下來扔到對方身上。
“小杆子,好好睡吧,別着涼了。”這是出門前魏師哥給他留的最後一句話。
噼裏啪啦的爆竹聲響起,似是要徹底趕盡前一年的晦氣,以求得第二年的安泰與康健。
新年對林占愚而言并無太大不同,若說有什麽可以被稱作“新”的地方,那大概是他起得更早了,歇下的時候更晚了。
這倒不是因為師父師哥們對他不好,相反的,每每瞧見林占愚打哈欠,喬笑言都會指着魏青筠恨鐵不成鋼地說:“你看看你,好的不教,淨教他該睡的時候不睡。小孩正是長個子的時候,耽誤了可如何是好?”
不過于魏青筠而言,喬老板這話并非全然是誤解,畢竟林占愚每日擠出來的工夫幾乎都花在了魏師哥身上。
魏青筠練貫口,他扶着掃帚站在旁邊聽,魏青筠習身段,他拎着抹布坐地上看,邊看邊想,啥時候我也能會這麽多本事呀?
小孩并沒有等太久,春暖花開的日子裏,喬笑言終于發話要帶他入門了。
“孩子,你過來。”那天中午吃完飯,喬笑言喊住了林占愚:“聽我教你《報菜名》和《洋藥方》。”
“我不。”讓喬老板沒想到的是,小孩居然不願意。只見小大人一樣的林占愚搖了搖頭,竟理直氣壯地提起了要求:“我要學《八扇屏》。”
“嘿,你這小娃娃,長本事啦?”喬師父哭笑不得,他拍了一下林占愚的腦門:“你知道《八扇屏》是啥麽你就要學?”
林占愚搖了搖頭。他只知道裏面的一句話,還是魏青筠告訴他的。
曾經在一個天朗氣清的午後,魏師哥閑坐在院子裏的牆根邊上曬太陽,望着他當初從上面掉下來的那堵牆跟他說:“我正念到‘我左肩頭有朱砂痣’呢,就瞧見了你。”
見他如此,喬老板笑了:“聽師父的,讓你學啥你就好生學啥。”
不久後的一天上午,剛出活回來的魏青筠被喬笑言叫了去。他站在師父邊上,與對方一同望着不遠處正在認真背貫口的小少年。
如今入春了,小孩脫了棉衣,更顯得他瘦瘦小小的,連身上新做的大褂都撐不起來。他的聲音還帶着幾分未脫的稚氣,卻幹淨清脆,擲地有聲。
“這孩子快十四了吧?”喬笑言忽而開口問。
“是。”魏青筠點點頭:“再過兩個月就滿十四。”
“你覺得如何?”喬笑言轉向自家二徒弟:“你把他領走,讓他以後給你量活怎麽樣?”
“當然很好,多謝師父。”魏青筠笑了:“占愚和我不一樣,他那是老天爺賞飯吃。瞧他說話就知道,一字一句字正腔圓,不含糊不打哏。他嗓子也清亮,日後若是出柳活,必能要得叫好。”
說罷,他回憶道:“您還記不記得我剛來的時候?我當時連段繞口令都背不利索,在您面前緊張得一句囫囵話都說不出來,滿嘴北方口音,南京話也聽不懂多少,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行當原本是不好混的。難為您老人家不嫌。”
“我嫌你做什麽?”喬老板也笑了起來,伸手比劃着:“你那會兒餓得面黃肌瘦,整個人風塵仆仆的,做一副學生打扮,身上的衣裳卻破了好幾處。我要再嫌你,那還是人麽?”
“您說的是。”魏青筠笑着應下:“那年我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學生,一路往南跑,生怕被日本人逮住,不敢走大道,只能走小路,結果在徐州碰上了土匪,把我身上的盤纏和值錢的東西搜刮一空。您在路邊撿着我的時候,我都好幾天沒正兒八經吃過東西了。”
說着他沖喬笑言鞠了個躬:“您救了我的命,還給了我吃飯的本事。您于我有大恩。”
“客氣了。”喬笑言擺了擺手:“你我師徒,不必說這個。”
不過勤于練習的小少年不知道的是,他其實是個運氣極好的人。彼時在夫子廟露天書場的雪夜裏,喬笑言之所以如此幹脆利索地答應收他為徒,不全是因為覺得他是吃這碗飯的料,還有魏青筠的緣故在。
喬老板一直想給自己的愛徒魏小哥尋個量活的,可他們這一行實在辛苦,若是稍有不慎得罪了人,還免不了有性命之憂。但凡有旁的營生能吃上一口飯的,沒人願意來幹這個。如今有個林占愚願意跟着他們,于喬笑言和魏青筠而言都是極好的事。
“我去忙些別的,你替我看着他。”喬笑言說。
“好嘞。”聽了一會兒,魏青筠沖林小杆子喊道:“小孩!氣口錯啦!”
小孩聽見後趕忙着意調整。魏師哥卻還不滿意,覺得他的零碎身段太多,于是快步走過去,手把手地教他。
“站穩了,別晃,動作要在腰上面。”魏青筠按着他的肩膀,在他身上比劃:“幹脆一點,別軟綿綿的。”
練了幾天後,林占愚除了疲累便再沒旁的感受。這天晚上他帶着一身倦意回了屋,見魏青筠依然在看書,他便坐在了這人身邊。
林占愚年紀輕腦子好用,長篇大論的貫口背過倒是不成問題,可他發現背書與表演是全然不同的兩碼事。說玩藝兒不是念經,記住詞句只是第一步,如何把想說的東西活靈活現地遞到旁人耳朵裏才是他們該琢磨的。
說白了,他們早也練晚也練,磨的正是那一股松弛自如的勁頭。有了這樣的勁頭,出活時觀衆們看得舒服,自然願意叫好。
尤其是與天津北平一帶的藝人們相較,喬笑言說單口,在“演”這方面分外重視,這便要求林占愚要下更多的工夫琢磨神情意态。
他越琢磨,對魏青筠的欽佩便越發濃厚。
“咋啦?”魏青筠把書放下,笑眯眯地望着他,幸災樂禍似的:“累了吧?”
林占愚點點頭,拽住魏青筠的衣擺,撒嬌一般:“師哥,你教教我。”
“教你當然沒問題。”魏青筠問:“想聽什麽?”
“教我氣口,教我現挂,教我如何像你一樣,站在那裏不論做啥人家都願意看、願意從腰包裏把錢掏出來。”林占愚很是苦惱:“我什麽都學不明白,若是讓我現在出活,必然和背書沒什麽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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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東西雖然也能搜到,但是為了省些麻煩,俺來稍微解釋一下吧。
貫口指的是有節奏的語言表演,氣口指的是說貫口的時候呼吸的節奏,現挂指的是即興發揮,量活的指的是捧哏演員,柳活指的是“說學逗唱”裏面的“唱”。
喬老板這個人和他的絕大部分經歷是架空的,但他的表演風格可以參照南京白話的創始人之一錢天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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