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換住處

這話對在一旁看熱鬧的林占愚而言無異于晴天霹靂:他本以為自己是隔岸觀火的過路人,沒成想這便引火燒了身。

他極其不樂意,趕忙跟上去死死抱住喬笑言的胳膊:“師父,魏師哥特別好,我特想跟他住,我不要搬走。”

“你大師哥那屋寬敞。”喬笑言想掙開他,奈何林占愚抱得實在太緊,那架勢幾乎是要把他師父的一條胳膊卸下來。

喬老板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小林子,等過陣子你大師哥成了家,他就自個兒出去住了。你現在與他同住,等他走了那屋就是你的,也省得到時候折騰。”

“我不。”少年格外執拗:“師父,我不去。”

“聽話。”喬笑言只得板起臉來拿出長輩的威嚴吓唬他,語氣頓時嚴肅了許多:“你若是不去,以後就睡在天底下吧,凍死了都沒人給你收屍。”

林占愚終究還是妥協了:沒辦法,胳膊是擰不過大腿的。

但他心裏還是很不舒服,他清楚得很,他不喜歡薛賀,抑或說他覺得他與薛賀壓根就不是一類人。雖然說不上來因由,但他對此十分确定。

罷了罷了。他自我寬慰一般地想:師父讓我幫他看着大師哥,那我便去看着。

然而想歸想,氣還是很氣,故而在後來的大半個月裏他開始明目張膽地跟喬笑言對着幹。

師父讓他背貫口,他私下裏練得熟悉,檢查的時候卻故意說得稀碎;師父教他柳活,他卻偏生唱得亂七八糟,聽來如同荒腔野調;師父要打他,他便滿院子跑,最後累得喬笑言喘不上氣,他卻蹦蹦跶跶站在一旁挑釁似的做鬼臉。

這樣做的後果就是他挨的打分外多,喬笑言單是抽他就抽斷了兩根戒尺,這是從前哪個徒弟都沒“享受”過的待遇。

每每生完了氣,喬老板都會給自己點上一支煙,在缭繞的煙霧中指着在不遠處罰站的小孩,近乎是咬牙切齒:“氣死我了。你個小沒良心的,不成器的東西,以後就等着餓死吧。”

清明将至,林占愚“水深火熱”的日子終于看到了盡頭:他魏師哥和小喬師哥要回來了。

“師哥!”那天小孩得了師父的準許,特意去巷口迎接那倆人。等了一上午終于瞧見了人影,林占愚趕忙跑過去,沐着正午的日光站在拎着大包小包的魏青筠身前。

南京城這個時節多雨水,很少能有太陽這麽好的時候。魏青筠笑眯眯地望着面前的少年,忽而覺得暖意不止在身上,更在心底。

小孩剛來的時候臉色并不好看,說句面黃肌瘦也不為過,此時許是有陽光相映襯的緣故,他看起來幾乎可以算是面色紅潤了。

他穿着棉布材質的大褂,為了方便行動,他把前擺處随意打了個結,全然不在乎看起來是利落還是邋遢。他挺直腰杆站着,整個人就像春日雨後新竄出來的小樹苗,葉子亦是青嫩的新綠,入目盡是生機。

魏青筠發現小孩長高了很多,他們剛見面的時候林占愚連他的胸口都不到,如今這孩子的發頂近乎和他的下巴平齊。

他把手裏的包裹塞到喬鯉懷裏,伸手想把對方抱住:“來,師哥試試還能不能抱得動你。”

還能抱起來,意料之中。魏青筠把他放下,從喬鯉那邊翻找了半天:“師哥在天津給你買了個泥塑,拿回去玩吧。”

“我不要。”林占愚本就郁悶了一個月,如今瞧見這人,心裏愈發氣惱。他別過臉:“那是哄小娃娃的東西,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不是?”魏青筠拍了一下他的腦門,笑着打趣:“那誰是啊?”

“我虛歲都十四了。”林占愚不服氣。

“行了,師哥。”喬鯉笑得合不攏嘴:“走吧,咱們趕緊找師父去。”

“好。”魏青筠揉了揉小孩的頭發,拽着林占愚跟在喬鯉身後往前走。

進了大門,林占愚不情不願地被魏青筠扯到師父跟前。

看見魏小哥,喬笑言故意板起臉:“青筠吶,你們回來得正好。這娃娃我是管不了了,你快把他扔出去吧。”

“咋了這是?”看見喬老板這副模樣,魏青筠心裏便有了個大概,他轉向身邊的少年,扶住對方的肩:“占愚,跟師哥說,你是不是又惹師父不高興了?”

魏師哥說的是實話,林占愚的确每天都在給喬笑言添亂,但他不想承認。

他覺得分明是自己委屈在先,他做的一切都是對師父不公平安排的“抗争”。

小孩想了想,趁着大夥兒沒注意,他猛地掙開魏青筠的手,飛速跑了出去。

得了師父的授意,魏青筠跟在少年身後,一直追到後院。

進了屋,望着過于整潔的房間,他有些不适應:“小杆子,你是突然變勤快了嗎?”

“我一直勤快。”林占愚在他面前站着,頗為不服氣:“你別喊我小杆子。”

“那我喊你啥?老杆子?”魏青筠轉身捏了捏他的臉,心裏惆悵得很:怎麽出了一趟門,個把月沒見,原本乖巧可愛的小師弟就成了如今這副誰都不服的模樣?以後還了得?

林占愚沒搭理他的調笑,而是無比郁悶地坐在床邊:“師父說讓我去大師哥那屋住,這兩天還尋了木匠給我新做了一張床。”

“你早該去的。”魏青筠把行李放下:“那你怎麽還在這裏待着?”

“你趕我走啊?”小少年開始敏銳地摳字眼:“師哥,你是不是煩了我?”

魏青筠無奈,走過去盯着他:“你吃槍藥了?”

見對方不再說話,魏青筠才接着說:“先前不就是這麽打算的麽?你忘啦?”

喬笑言跟他囑咐過,薛賀鬧的那一出不要跟旁人說。故而林占愚并沒有提到他大師哥的諸多不是,而是抱着魏青筠的枕頭靠在牆上,委屈巴巴的:“師哥,怎麽連你也煩我。我就知道,我什麽都做不好,大夥兒都不喜歡我。先前我看小喬師哥給大師哥量活,他會得可多了,可我連個貫口都背不利索。師父前兩天一直罵我,還打我。”

“你這才到哪?”魏青筠語重心長地勸道:“我問你,《報菜名》你背了多少遍?”

林占愚細想了一番:“一百來遍吧。”

“一百來遍哪夠?不背個千兒八百遍的,誰敢說自己背過?”魏青筠從其中一個包袱裏把泥塑掏出來,只見幾個彩色的小人圍坐在一張八仙桌跟前,人的動作神态栩栩如生,連衣服上的布褶子與額頭上的皺紋都清晰無比,可以想象着若是做個與常人一般尺寸大小的,不仔細看大概都分辨不出真假。

少年果然被勾起了好奇,他把泥塑拿在手裏仔細觀瞧,甚至忘了方才的不愉快。

“天津泥人張的手藝。我買都買了,你快收着吧。”魏青筠笑道。

林占愚默默地收下了他師哥的好意。他很想與對方道一聲謝,然而因着之前的尴尬,臉皮薄的少年張不開口。

于是小孩這回長達一個月的鬧脾氣終于被他魏師哥帶回來的泥塑人偶化解了。

幾天後林占愚搬去了薛賀的屋,他開始重新勤勤懇懇地跟着喬笑言學本事。

早晨輪到小喬去買早點,餘下的幾個人在桌前圍坐着等。喬笑言示意林占愚坐到離自己最近的地方,語氣好似在閑聊家常:“青筠剛去過天津,應當知道。北平天津一帶說玩藝兒的時興唱太平歌詞。”

“是。”魏青筠點了點頭。

“那東西是拿北平當地的小曲兒改的,我也教你們練過一陣子。可我想着若是咱的唱也以那個為主,在南京難免‘水土不服’。”說着喬笑言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除了海派的京戲,我這陣子還留意了一番江浙一帶的淮劇、昆曲和南京城裏的白局說唱,你們也多學學。”

“好啊。”魏青筠應道:“南京人看北方玩藝兒,自然是看不習慣的。不像在天津的‘三不管’,唱北方曲兒的一大堆。”

“師哥,‘三不管’是啥?”林占愚好奇地問。

魏青筠笑了,用手指在桌上比劃:“有那麽一塊地方,天津縣不管,日租界不管,法租界也不管,可不就成‘三不管’了麽。”

少年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只聽得喬笑言說:“濟南也是個曲藝窩子。”

“曲山藝海嘛,我小時候就好聽這些。不過我爹娘不願意,他們讓我好生讀書,我便只能尋着他們忙碌的時候偷偷跑出去,跟幾個小夥伴湊了零用錢去看。”

提到這些時魏青筠的笑意很淡,他眼簾低垂,從前或悲或怒的心緒都被很好地收斂了去,這便讓他看起來近乎是平靜而安穩的。

“他們人氣好,賺得多。”魏青筠回憶道:“我記得那會兒天津出名的藝人到濟南來,去看他的人裏裏外外地圍着。我們當時都沒擠進去,只能站在遠一點的高處才能瞧見。”

“北方地界的話聽着像,差別與各類南方方言相比小了不少。”薛賀聽了這番話頗為感慨:“日後若有機會,咱們也別只在南京城待着,多少往外走走。南京官話北方人聽不懂、兩廣人聽不懂,西邊安慶徽州一帶的總有人能聽得慣吧。”

“戲子是下九流,賺的卻不少。”林占愚手肘撐在木桌上,用手掌托着自己的下巴,做思忖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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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派京劇,指以上海為代表的其他各地京劇,後大都改稱“南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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