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受教訓

“魏師哥?”林占愚輕聲喊他:“你咋在這兒呢?”

“廢話。”魏青筠把視線從書本上移開,用手背試了試小孩額頭的溫度:“你舒服些了?”

林占愚點了點頭,回想着先前種種,他心裏很是懊惱:“我是不是誤了你的事?”

“原來你知道?”瞧他不要緊了,魏青筠故意逗他:“那你以後好好的,別再生病長災,我就不跟你計較。聽見了沒?”

望着眼前這人,林占愚很想哭,一邊為着薛賀帶給自己的委屈,一邊又為着魏青筠給予他的關切與照顧。

他把半張臉縮進被子裏,見魏青筠要走,他趕忙問:“師哥,你幹嘛去?”

“師父、小喬和大師哥去出活了,別人都不在,我去給你弄點兒吃的。”魏青筠說着把袖子挽了起來。

他一直待在小孩這裏,身上嶄新的大褂還沒來得及換下,此時被他一挽,雪白的裏子翻到了外面,看起來分外齊整。

“多謝了。”林占愚小聲說。

“你說啥?”小孩聲音太小,魏青筠是真沒聽清。

“我說,多謝你。”林占愚清了清嗓子。

魏青筠望着他,心情複雜得很。

十幾歲的清瘦少年可憐巴巴地病着,躺在床上與他答謝,他本該欣慰地應下,可他心裏清楚,小孩這個謝字他受之有愧。

“你若要謝,不如謝師父,他從前也是這麽待我的,我只不過是依着葫蘆畫瓢而已。”魏青筠随口糊弄了個借口,趕忙出了門。

臨走前還囑咐:“被子蓋嚴實,省得再着了涼。別在師父跟前亂說,他老人家要操勞的事已經夠多了。”

他給小孩熬了一大碗熱粥端到屋裏。見林占愚狼吞虎咽吃得正香,魏青筠便悄悄走了出去,在屋門口的臺階上坐下,給自己點上了一支煙。

秋日傍晚的臺階很涼,雖然還沒到落霜的時節,但早已不複盛夏的悶熱。

魏青筠望着天邊的殘存的霞光,深吸了一口煙又緩緩吐出,讓煙霧在眼前缭繞着。

他回頭望了一眼屋裏的少年,那人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擡頭沖他擺出了一個笑臉。

魏青筠便也沖他笑了笑,再轉頭時笑意卻全然消退了下去。

他知道這對小孩不公平,可他卻沒法開口對林占愚說:你的謝意師哥不敢當,畢竟我也只是因着想把你留在我這裏、讓你跟着我出活才對你好而已。

林占愚如今不過十幾歲,從小到大身邊只有林秀才和村裏的旁人,故而哪怕經受了變故、看多了生死,依舊是心地純良至善。可魏青筠不一樣。

他幹這行已有數年,對三教九流的嘴臉皆是最清楚不過。曾經他也如林占愚這般渴求真摯、渴求有人待自己好,可經年下來,他早已沒了當初的心緒。

說玩藝兒這個行當,若他只有一人說單口,與喬笑言一樣,自然也是好的,但若能尋個合适的搭檔,于他而言更好不過。

他并非聖人,深知何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好不容易有了這個小孩,他不想讓這人出什麽岔子。

至于今日之事,畢竟他也不是目光短淺之人,何善人那邊有師父和師兄弟們,少他一個不要緊,可林占愚這邊若是沒有他,還不知道會怎麽樣。

思忖了半晌,魏青筠手裏的煙燃盡了。

他嘆了口氣,回身看向吃得正香的林占愚,心想:大抵并不全然如此。

幾分私心混雜着對師恩的感念與深埋的本心良善,一同湧現在魏青筠心頭,沖刷着他的感知,讓他心中粗粝的地方愈發粗粝、柔軟的地方愈發柔軟。

青年皺起了眉,又掏出了一支煙。

他想,若他如薛賀一般,在認識林占愚之前早已有了量活的捧哏,又或者假使他也正處在需要銀錢的緊要關口,這天他還會放棄去何善人那邊的機會留在家照顧小孩嗎?

魏青筠不知道,他沒有面臨那樣的境況,身在事外,他自然可以義正言辭地指責薛賀的不是,若是身為局中人,他覺得或許一切都說不好。

但他回想過往,心知從前對小孩的種種照顧并非全然因着私利,也有關懷的本能在裏面,心裏這才稍稍纾解了些許。

他想,生于天地間,沒那聖人舍己渡人的胸懷,至少別愧對了父母師父的教誨。

此時在屋裏的少年也并沒有看起來那般心思簡單。魏青筠不知道的是,今日之事外加将近一年的相處,在林占愚心裏他早已成了個大好人。

小孩吃完了粥卻不舍得躺下,而是死死盯着門外魏師哥的背影,只見秋風漸起,那人的微長的頭發與随意落在地上的衣擺一齊輕輕搖晃了起來。

小少年心裏萌生了一個念頭,他想,我在這裏除了給人添亂、惹人不高興,我還會做什麽?

思忖了一會兒,他得出結論:除此再無旁的了。

自己于他們而言無關緊要,這裏的人又真的待自己好嗎?

思慮至此,他覺得手掌隐隐作痛,忽地想起前陣子被喬笑言責罰留下的傷還沒好利索。

這也就罷了,畢竟師父供他吃住教他本事,本就于他有恩,偶爾的體罰也在情理之中。可薛賀算什麽?他憑什麽如此欺負人?

在赤誠清澈的少年人眼裏,能管得了卻袖手旁觀、自個兒不見得多有本事卻偏生做了拜高踩低的惡心勾當,這便是惡人、是喪了良心的枉披人皮之人。

于是他暗暗下定了決心:我要走,我要離開不歡迎我的人和不善待我的地方。

至于師父和魏師哥的恩情麽,他想,只能等日後有機會再報還了,這輩子若是還不盡,便等下輩子當牛做馬來報償。

林占愚這回是真想走,決不是随便想想。過了兩天養好了風寒,他便開始盤算着如何出逃。

為了不讓師父總是看着他,少年僞裝得分外乖巧,師父讓他做什麽他決無異議。

對此喬笑言甚至很是驚喜,以為小孩經歷了一場病心智成長了不少:沒辦法,喬鯉從小聽話,喬老板沒經歷過跟這個年齡孩子的“鬥智鬥勇”。

在其他人那邊林占愚更是百般乖順,甚至在輪到他師哥們去采買的時候他都會主動把活搶過來。對薛賀的怨恨被他深深埋在了心底,平素緘口不提,端的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做派,晚上薛賀睡了覺他才偷偷起來,一點兒一點兒地收整自己的行李。

在內他打點好了一切,在外他自然更是不會放過。每每出門,不論是買東西還是跟随師父師哥們出活,他都着意留心往來的道路,若是在路上碰見面相和善的老者,他還會跑去與人打聽。

半個來月下來,怎麽進城、怎麽去車站、怎麽南下、怎麽西去他都摸了個一清二楚。

中秋将至,林占愚跟着喬笑言學本事也有足足半年光景。

他打定主意要在中秋之前跑路,卻沒成想吃完晚飯師父突然喊住他,笑着問:“占愚啊,等過了中秋,師父好好教你柳活怎麽樣?”

“我贊成。”沒等林占愚說什麽,魏青筠卻發話了:“這娃娃嗓子好,穿雲箭一樣,出柳活必定好聽。”

林占愚怔怔地站在原地:小孩畢竟是小孩,望着眼前的兩人,他那“鐵石心腸”心瞬間變得溫軟。

見他不說話,喬笑言納悶:“怎麽了?”他笑道:“又想偷懶啊?”

林占愚趕忙搖頭:“我近來又有些受了風寒,嗓子不舒坦。師父,我先回屋躺着了。”

說罷,他快步走出了門。

薛賀不在,房間裏只有林占愚一個人。少年把他先前藏在衣櫥裏面的小包袱拿出來,決定一不做二不休,就是今夜。

此時并不算晚,薛賀與喬鯉還沒回來,喬笑言自然沒有鎖門。

林占愚輕手輕腳地走過前院,想趁師父不注意偷偷溜出去,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他剛一出大門,頓時被一個人揪着領子提溜了回去。

魏青筠捂着他的嘴把他連拉帶扯弄到自己房裏,又把他扔到了地上,居高臨下地盯着他:“說吧,想去哪兒啊?”

怕少年不敢坦誠,魏師哥特意補充:“你放心,師父什麽都不知道。”

“沒想去哪。”林占愚依然嘴硬。

“是嗎?”魏青筠彎腰把他的小包袱扯下來打開,只見裏面有一堆衣服,還有一點兒散碎的錢:“那這是什麽?”

他早就發現小孩的不對勁了,這陣子少年在人前可謂順從得過分,他着意觀察了一番,最終得出結論:這孩子心裏藏了事。

少年人鬼鬼祟祟的能有什麽事呢?魏青筠覺得無非是幾種可能,要麽是有了心上人,要麽是偷了東西,再要麽就是想離家出走。

第一種顯然不符合連一個姑娘都不認識的林占愚,至于第二種,他覺得林占愚既沒那個賊心也沒那個賊膽,這便只剩了最後一種。

“林占愚,你走可以,但是我要事先告訴你,你這麽一走,很有可能死在外頭再也回不來。你知道人心有多壞嗎?”魏青筠厲聲呵斥。

他說的是真話。回想數年前遇上盜匪的經歷,魏師哥只覺得後怕。

他想,若是一時沒看住真讓這小子跑了,一個十來歲的少年在外面會遇上什麽人什麽事呢?愈是思忖,他愈發冷汗直冒。

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在想,只要小孩能安安穩穩地留下、全須全尾地活着,哪怕以後不給他量活,他們只做一輩子的師兄弟也是極好的。

“我當然知道!”逃跑失敗,林占愚亦是氣急敗壞,忍了許久,他終于重新露出了“本來面目”,頗為不服氣地頂嘴:“別人看不起我給我冷眼的時候我就知道,不用你來教訓我。”

“你知道個屁!”魏青筠氣得沖着他小腿踢了一腳:“你以為沖你說幾句風涼話啐幾口痰就是欺負你?錯了!遇着真歹毒的人,人家都不拿你當人看。你吃肉的時候從沒想過豬狗牛羊也是命吧?在那些喪良心的人眼裏,落到他們手裏的人還不如一頭豬!”

“在這裏,雖有諸多不順心,可仗着師父的名氣,你作為學徒還能吃上一頓飽飯。出去之後你要是不給人家一分錢還想跟人家白吃白住學本事,你看人家不打死你。”

魏師哥長出幾口氣以平緩心緒:“你走了之後要去幹嘛?你想過沒有?咱們如今是說玩藝兒的不假,可咱沒偷沒搶,靠自己掙一份血汗錢,這錢來得幹幹淨淨。這是個能讓你如今養活自己、将來養活一家老小的生計。你還想走?真是不知好歹。”

被他這麽一罵,林占愚瞬間清醒了不少。少年想,師哥說得對,我若是走了,我還能做什麽?

“說啊,”魏青筠冷哼一聲:“剛才不是還挺伶牙俐齒的麽,現在怎麽啞巴了?”

林占愚面無表情地沉默了一會兒,轉而從地上爬起來,老老實實地沖魏青筠作揖:“師哥,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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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雲箭,可形容曲藝演員嗓子高亢嘹亮,我印象裏大家往往這麽評論高派的老生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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