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油焖筍

許遠志既然是奉诏進京的太醫,用的是漉州府給他提供的官船。常順帶來的船外觀大小跟官船差不多,但船上艙室卻更寬敞,前廳、內室、卧房、廚房,都分的一應俱全,竟是作一處起居室設置的。甲板下則分隔成小間,供随行丫鬟仆役和船工居住。

一上船,葉茴二話不說把堂姐妹三人的東西拿進了上邊的卧房。葉初覺得有些不妥,拉住葉茴說:“二姐姐,我們住這裏不對吧,我們住這裏,叔叔嬸嬸住哪兒了?”

葉茴笑道:“你沒見娘一上船,就歡歡喜喜占了廚房嗎。你不管讓她住哪間,她還不是一天到晚呆在廚房,爹反正都随她,他們自己挑了廚房旁邊的隔間,橫豎他們也就晚上去睡個覺。”

葉初還是覺得不合适,她們住寬敞舒服的正房,長輩住隔間,這不好吧?

這時葉菱進來,也笑道:“別管了,是爹娘要我們住這裏的,怕我們三個女孩兒家坐船不适應,我們三個人也好住得下。”

兩艘大船一前一後,揚帆啓程。

他們二月十六動的身,一路上果然春色正好,風景無限,葉初找到了一些坐船的樂趣。船行緩慢平穩,她沒事就坐在窗邊,看着兩岸青山綠水磨磨蹭蹭地往後移動,或者看着對面來的點點白帆,以比他們超出幾倍的速度飛快地往下游去了,直叫人煞是羨慕。

船上也沒別的事可幹,有點無聊,另一樁可說的事就是吃了。

剛上船那幾天葉初食欲差,膩膩的吃不下飯,她不吃飯,一船的人都跟着急,午飯時便端上來一道油焖筍。

正是吃春筍的季節,春筍就只簡單地放了油鹽佐料一焖,嫩白筍子挂着油潤紅亮的醬色,脆生生、嫩生生,就足夠鮮美了,葉初竟難得的吃了小半盤。

何氏這人有一點,你要是什麽東西多吃了幾口,下頓她保準還做,一連做到你吃夠了為止。許遠志說筍這東西健脾開胃、增進食欲,恰好葉初又願意吃,于是何氏就變着法兒給她做,素燒筍、南肉筍,筍片配上蝦仁、香菇之類的東西炒一炒,或者放在湯裏炖一炖,就又是另一種美味。

當然也少不了吃魚。除了江中平常能有的魚,還有些魚只有趕上了才能吃到,先趕上吃刀魚,然後聽說輪到吃河豚了,蒌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葉福就跑去許遠志船上吃了一回。

可是許遠志自己吃上了,卻告訴她體虛的人不能吃。都說河豚是天下第一鮮,葉初倒是敢嘗嘗,可誰敢給她吃啊,于是葉初也只能遺憾一下了。

船從江中轉入河中,兩岸風光物産也漸漸變了風格,這一路對葉初來說實在是平靜順利,平靜得有些無聊。

大約就是有個什麽不平靜的東西,也早就有人悄悄地處理掉了,到不了她的眼睛裏。

四月十九,常順來禀報說,明日就能到濲州了,然後換馬車再走兩天陸路,即可抵達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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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再有三天就到了呀,葉初說:“能不能先派人告訴哥哥一聲,我怕他擔心。”

“請姑娘放心,已經報給大人知道了,到時候大人會叫人來碼頭接我們。”

常順心說,這位當真是不知道啊,他們這一路的行程經歷,京裏頭那位還不是随時掌握,事無巨細都要過問,這福氣放眼天下恐怕也沒誰了。

當下常順不禁越發恭敬:“還有個事要禀姑娘,船工們說看這天色,怕是夜間要起大風,您看穩妥起見,我們是不是到前邊的渡口停靠一宿?”

葉初道:“那就停靠一宿。”

“是。”常順又笑着問道,“姑娘可還有別的吩咐?聽說姑娘午飯用的不多,等會兒到了渡口,船上要派人下去采買補給,姑娘可還有什麽想吃的東西?小的好叫人買來。”

葉初也沒有什麽特別想吃的,就說:“需要買什麽,你去問我嬸嬸吧。”

等常順躬身告退,葉初湊過去跟葉茴小聲地抱怨:“他怎麽什麽事情都要來問我!”

葉茴忍笑,也湊過來小聲說道:“你現在是主子,千金貴女,他是下人,他當然不能擅自做主,就得聽你的。”

葉初心說好吧,也只能先讓他一天到晚的跑來“禀姑娘”,反正到了京城萬事都有哥哥管了,不用她煩。

這一停泊避風,等到了濲州碼頭,就已經是下午申時了。哥哥果然派了車馬仆役來接他們,下船換馬車,卻沒走多遠,馬車徑直進了濲州驿館。

兩個多月來,葉初的腳終于又實實在在地踏上了地面,被葉菱、葉茴和一堆丫鬟簇擁着送進一處精致幹淨的小院。她也有些乏了,丫鬟們沒等吩咐,早已經備好了熱水,她沐浴過後往床上一躺就睡了。第二天一早吃了飯,繼續趕路。

然而葉初一個時辰後就不行了,停車,趴着車沿吐啊吐!

沒暈船,居然暈車了。

大抵暈車都是颠的,明明馬車裏挺寬敞舒服,還鋪了厚實的毯子和軟墊,可跟船上一比就颠簸太多了。一堆人手忙腳亂照顧她,拿了水來給她洗臉漱口,葉初渾身酸軟地靠在葉茴身上,苦着小臉說她要下去走路。

恨不得就這麽兩只腳走到京城。

于是官道上便看到一隊車馬停了下來,護衛們面向外、背向內沿路邊站成兩排,弱柳扶風的少女一手扶着丫鬟,一手捂着心口,苦着個小臉,沿着路邊慢慢吞吞地走。

下車歇了會兒,透透氣,葉初似乎覺得好點兒了,許遠志為着暈船準備的藥也終于派上用場,葉初嘴裏含一顆涼絲絲的藥丸,爬上車繼續趕路。

走了沒多會兒,哇一聲,連藥丸都吐了。

一行人只好盡量放慢速度,走走停停,蝸行龜速,一天下來連原計劃一小半的路程都沒走完。原計劃的驿館是到不了了,好不容易趕在日落前到了最近的驿館,葉初半點食欲都沒有,蠟黃着一張小臉,備水,洗漱,爬上床昏昏沉沉地睡。

這一處驿館名字倒是挺別致,叫榴花驿,比濲州驿要小得多,孤零零杵在官道邊上。他們剛住進去,沒多會兒,許遠志的房門忽然被人敲響了。

許遠志打開門,門外站着一個身材精壯的青年男子,見他出來忙拱手問道:“打攪了,請問這裏住的可是漉州來的許太醫?”

“你是何人?”

對方忙回答道:“在下綏州韓子赟,家父是宣平侯,奉召進京。前來打擾實屬無奈,家父路上染病,已經在這裏耽擱好幾天了,請了個郎中也沒見好,方才恰好聽驿丞說住進來一位許太醫,在下冒昧,就趕緊找來了。”

“求許太醫無論如何,救救家父!”韓子赟說着深施一禮。

許遠志不是不想救人,可他深知自己這一趟身負使命,不能自作主張,上房那邊還有一位金貴的小主子呢,萬一這事有詐,或者橫生出什麽枝節,他哪裏擔待得起。

他是太醫,皇家禦用,按規矩就算對方是個侯爺,要用太醫那也得皇帝允了才行,所以許遠志倒不怕對方什麽身份壓他。可這不是事有特殊嗎,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他身為醫者既然在場,要真是袖手不管,讓個老侯爺就這麽病着,卻也說不過去。

許遠志問了問症狀,略一思索,便故意提高聲音說道:“韓公子先請回去,匆忙之中我身邊連一棵草藥都沒有,容我準備一下。”

韓子赟一走,常順和葉福聽到動靜就過來了,三人一掂量,也不像是假的,再說對方把許太醫騙去又能如何,于是便派了兩個機靈的護衛跟着許遠志,許遠志也稍作準備,拿了診箱往前邊去。

天色黃昏,前頭一間客房內已經點了燈,燭光跳動,照着塌上面色蒼白的老人,韓子赟守在塌前,此刻正一臉焦急隐忍。

“這個許太醫怎麽還沒來!”他來回踱了幾步,煩躁地說道,“父親您等着,我再去一趟,我還就不信了。”

“稍安勿躁。”宣平侯虛弱地低聲呵斥道,“我這會兒緩過一口氣了,你不要急。我們宣平侯府如今處境艱難,此次奉召進京,還不知道是福是禍呢,你不要多生事端。”

“父親……”韓子赟神情沮喪,半晌垂頭嘆氣道,“父親,我韓家是純臣武将,三代戍守邊關,靠的不過是一個忠字。可如今新皇暴虐,行事狠戾無情,我既然陪您進京,就沒有想過禍福生死!”

“住口,不可妄言!”

“父親,這也只有我們父子二人說說罷了。如今滿京城的人誰不知道,自從去年十月新皇登基,菜市口刑場上那血就沒幹過!車裂重臣、賜死皇族,午門外最多時一天杖殺了三個禦史!新皇殺戮太重,行事乖張肆意、喜怒莫測,他登基不過半年,朝野上下有多少人被抄家滅族、發配流放,數的過來嗎!”

“是福不是禍,新皇若這次真是要拿韓家開刀,兒子陪您就是!但是父親,若這回您能全身而退,我只希望,您以後也能多為自己、為家中妻兒婦孺考慮一下,急流勇退吧。您總說,新皇是世宗嫡子、皇位正統,世宗皇帝是一位仁君,可我看這位新君……”

床上的宣平侯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韓子赟慌忙過去拍打他後背,這時随從敲門通報:“三爺,許太醫到了。”

“快請。”

宣平侯連日趕路勞累,舊傷發作,加上思慮過重,冷不丁就病倒了,又沒得到及時醫治。許遠志給他施了針,又開了方子,韓子赟趕緊就叫人連夜進城抓藥。

針灸後之,宣平侯順勻了氣,靠在塌上望着許遠志問道:“老夫看許太醫總覺得有些面善,是不是以前見過的?”

許遠志收起銀針,笑道:“十四年前,侯爺大勝北番,凱旋回朝,先帝曾命我給您看傷。”

宣平侯這下有印象了,忙再次致謝,感慨道:“十幾年沒見,老夫一晃也十幾年沒在京城了。”

“不瞞侯爺,我也十幾年沒在京城了。”許遠志搖頭自嘲,一笑,“十二年前我離開京城,如今又被陛下召回來了。”

許遠志收拾好診箱告辭,韓子赟起身送他出去,再回來時便看到老侯爺躺在床上,神情怔忪。

“十二年了。”宣平侯悵然道。

“父親,十二年前世宗駕崩,延始帝登基……可還發生了什麽事情?”

宣平侯示意韓子赟扶他起來,躺靠在枕頭上出神,半晌緩緩說道:“你只說新皇暴虐不仁、殺戮太重,可知道十四年前為父率北征大軍凱旋回京,世宗皇帝命太子出城十裏迎接,八歲的小太子禮儀謙和,舉止有度,滿朝文武誰不稱贊。”

“十二年前,世宗皇帝出巡淮南河務,太子作為儲君留守京城,卻忽然傳出東宮走水,小太子葬身火海!世宗皇帝得知噩耗後倉促回京,途中卻離奇墜馬駕崩,賀皇後傷心過度一病不起,帝後和太子就這麽忽然都沒了!世宗皇帝一母同胞的親弟弟、當時的瑞王帶兵入宮,宣稱是貴妃楚氏為了奪嫡謀害太子,并親手殺了楚氏。之後太皇太後下诏,立瑞王登基繼位,就是先帝延始帝。”

“這其中蹊跷百出,誰最終得了好處,天下人都不傻!可誰也沒想到,當年葬身火海的小太子卻還活着,竟還有重登皇位的一天。”

“短短幾年,他隐在幕後,運籌帷幄步步為營,挑起延始帝父子相殘,先是太子被殺,延始帝橫死宮中,之後三皇子坐上皇位不到三個月,被四皇子毒殺,接連死了兩個皇帝,螳螂捕蟬,四皇子落入了今上手中。那時江山已是他囊中之物,他本可以據守京師直接登基,卻決然棄城而去,率軍北上,截殺了起兵奪位的二皇子,占據關城不回,皇位無人可繼,逼得太皇太後下诏,昭告天下還他身份,立他為新君,群臣北上跪迎新君入京。如此一來,他這皇位竟來的名正言順、清清白白!”

宣平侯緩緩一嘆,望着韓子赟說道:“如此心性謀略、鐵血手腕,放眼天下怕也無人能及了。若論年紀,新皇比你還小了幾歲,可這般心性作為,十個你怕也不如!如今你遠在邊關,也只聽旁人傳言,凡事問問因果。天子之怒,伏屍百萬,帝王權術哪裏是常人能懂的。”

此刻京都紫宸殿中,謝澹全部心思也正系在這小小的榴花驿。

他看完手邊新送來的消息,随手往案上一扔,吩咐了一句:“傳膳。”便拿過擺在最前邊的一堆奏折,推手攤開,快速挑出其中幾本,提筆開始批閱。

陳公公敏銳地感覺到皇帝心情不佳。雖然面上依舊是冷淡自持,也只有近前伺候慣了的人才能細微地察覺出來,皇帝今兒個每一個動作舉動分明都帶着煩躁不耐,殿中宮人們一個個便都屏氣凝神,各自小心。

這會兒卻見他坐在案前開始批折子了,陳連江不禁倍感欣慰,新君如此以國事為重,國之幸也,我大周之幸也!

然而皇帝批完那幾本折子,簡單用了膳,便自己随手扯起帔風,匆匆出了殿門,快步走下殿前臺階:“備馬。”

陳連江心說,完了,陛下這是要夜奔榴花驿啊,一百多裏地呢。可他又不敢阻攔,趕緊多叫幾個侍衛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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