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心跡

韓子赟心中一陣陣驚濤駭浪, 他這才真切體會到何為帝王謀略,何為鐵血手段!

忠王手握重兵,位極人臣又如何!

他不禁想起兩年前在榴花驿中父親宣平侯的評價。宣平侯說, 皇帝比他年紀還輕幾歲,可心性謀略、行事作為放眼天下只怕也無人能及了。皇帝如今二十四歲, 韓子赟自認已經人生而立,如今也只能感嘆一句帝王權術!

這大約就是為何他是君、而他為臣的原因吧。

如今托了外甥女的福,皇帝顯然是要用他。韓子赟心中不禁也激起了一股豪情壯志, 既然君王聖意給他東風,他自然要乘風直上, 鞠躬盡瘁, 也不枉封妻蔭子, 青史留名,為這大周江山、為這帝王霸業添一抹華光!

轉念韓子赟又不禁又十分好奇,他夫人的那位外甥女兒,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女子, 才能讓眼前這位冷血帝王生生地捧在心頭, 寵之入骨,時時處處地為她謀劃!

兩年前榴花驿遠遠的驚鴻一瞥, 只記得還是個弱柳扶風的豆蔻少女, 如今他還不曾見過呢,也不知出落成怎樣的傾城之姿了。

然而葉毓的思緒顯然跟韓子赟不在一條線上。葉毓可不管他郭遇怎麽死,葉毓滿心裏都在為葉初盤算。

說一千道一萬, 皇帝如今把人養在宮外,也不教她禮儀規矩、人情世故, 這麽個養法就已經讓她不滿不安了。自古以來君王恩淺, 長姐只撇下這麽一個女兒, 葉毓沒法不替她擔心。

尤其,若是将來有朝一日,忠王當真犯下謀逆大罪,皇帝又打算怎麽處置她?葉毓可以相信皇帝跟她情分不同,但是就憑葉初跟葉夫人、跟郭子衿如此相似的面容,皇帝敢不敢讓她出現在世人面前,又能不能讓一個“謀逆罪臣”的女兒坐上後妃高位。

難不成,打算一輩子就這麽圈養着她?

她可以理解皇帝為了江山社稷,可事關長姐唯一的女兒,她卻不能不問。

葉毓遲疑道:“陛下,民婦想問,若是郭遇那小人當真謀逆篡權,葉初是郭遇的親生女兒,您打算……怎麽安置她?”

謝澹玩味一笑,卻反問她:“韓夫人以為呢?”

葉毓心頭一跳:“謀逆是株連九族的大罪,她若是亂臣賊子之女,恐怕不容于世,陛下……是不是打算一輩子把她養在這宅子裏算了?”

謝澹道:“如果朕說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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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毓臉色一白。

她把心一橫,走到廳中斂下衣裙,雙手交疊拱起,恭恭敬敬地大禮叩拜下去,跪伏在地。

“民婦鬥膽,求陛下看在長姐曾經救過您的份上,把她的女兒還給民婦,民婦這就帶她回綏州去,願立下重誓,終生不踏入京城半步!”

“韓夫人,你這是要跟朕叫板?”

“陛下息怒!”韓子赟臉色突變,慌忙也起身跪拜下去,可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

“韓子赟,你是要幫她嗎?”謝澹冷然問道。

“陛下……”韓子赟緩了緩,硬着頭皮道,“陛下,內子莽撞無知,求陛下息怒!此事……內子所說之事原本也不曾發生,如今都只是我們推測罷了,即便将來真的發生了……左不過一個小女子罷了,葉姑娘不谙世事,甚至她都不知道還有個父親,也撼不動江山社稷……”

“所以你是站在你夫人那邊,也想要帶她回綏州?”

聽着謝澹冷森森的語調,韓子赟心頭叫苦不疊,定了定再次扣頭拜伏說道:“陛下,臣不是贊同內子,實在是這不過都是假設,根本都還不曾發生的事情,內子婦人之見一時情急,求陛下恕罪!臣以為,陛下和葉姑娘是共過患難的情分,陛下待葉姑娘如珠如寶,不論将來如何,必定都會好好安置她的,斷不會舍得叫她委屈。”

謝澹面色不喜不怒,視線穿過廳堂門外,望着院裏的壽山石一語不發。韓子赟維持着叩拜的姿勢,大氣都不敢出,只覺得心都要跳出胸腔了。

良久,韓子赟正在心中惶恐之際,聽到上頭的皇帝輕笑一聲,淡聲說道:“韓夫人,你看你的夫婿就比你聰明多了。”

謝澹緩緩放松氣勢,擡了擡手:“平身吧。”

“韓夫人,你可知朕為何召你回京?安安說,她跟姨母雖然不曾見過,但卻知道娘親在這世上還有一個血親。而今日,你肯為了安安不惜觸怒朕,也不枉安安叫你這一聲姨母。

他坐直身來,面色一整鄭重道:“朕,代安安謝過夫人。”

葉毓伏在地上,腦子從一片空白的混沌中慢慢反應過來,皇帝這是在……試探她?

一旦有了這個認知,葉毓心中剛才那股勁兒一松,頓時覺得整個人有些虛脫。韓子赟剛才背後都已經冒冷汗了,他其實差不多已經窺破皇帝是在試探,可他這個娘子卻真是夠不要命的。

這會兒聽見皇帝叫平身,見葉毓沒動,韓子赟便伸手拉了葉毓一把,兩人才站起身來。

葉毓被韓子赟拉了一把,跟着韓子赟退回到椅子上坐下,半晌緩過來神問道:“那陛下,是肯讓我們相認了嗎?”

“朕自然不會攔着夫人跟她相認,只是……”謝澹略一沉吟,微微笑道,“安安自幼少有與人接觸,不喜生人,她被朕養得不谙世事,更不懂人情世故,遠沒有那麽容易與人親近。夫人只怕也急不得。”

葉毓聞言不禁也苦笑道:“是民婦之前太急切了,民婦不明所以,本身就有些冒昧。陛下放心,民婦如今知道她是長姐的女兒,自然不會再心急唐突了。”

“只是……”葉毓欲言又止。剛才被皇帝試煉,帝王天威之下的惶恐還心有餘悸,葉毓話到嘴邊卻又遲疑了。

謝澹哪裏會看不出她的心思,說道:“韓夫人有話不妨直說,你是葉夫人的胞妹、安安的姨母,就算說了什麽不當之言,朕也不至于那般狹隘。”

葉毓深吸一口氣,說道,“陛下也知道把她養得不谙世事麽?姑娘性子純淨天然,随性爛漫,卻也讓人喜愛,只是……世道如此,女孩兒家,禮儀規矩、人情世故,總該要精心教養的。”

謝澹聽出她語氣中那種隐隐的指責,不禁苦笑道:“韓夫人,從不到三歲朕把她一手帶大,朕那時自己也不過才十三歲,朕哪裏會養孩子。安安早産體弱,性子也弱,又愛哭又嬌氣,朕就只知道寵着她、由着她,只求能把她平安養活大,重話都不忍對她說一句,哪裏舍得管她。”

“朕登基後把她從漉州接回身邊,一別三年只覺得虧欠她許多,越發舍不得了,朕總覺得苦盡甘來,無非是希望她能平安喜樂、快快活活。朕已經坐擁天下,執掌四海江山,若不能叫她随心所欲而活,硬要約束她一個小女子去屈從遷就那些所謂的世俗規矩,那朕這皇帝當的還有什麽意思!”

葉毓半晌愣怔,心中不禁湧起一股酸澀,幼年時長姐也不忍約束她的性子,長姐就曾感慨,這世間對女子的種種約束、種種苛求實在太多了。

葉毓大約明白皇帝是怎麽把人養得如此不谙世事了。只是……皇帝要養一個小女子随心所欲,這随心所欲四個字談何容易。

皇帝把她藏在這深宅大院,将來又打算給她什麽身份,讓她她以什麽身份随心所欲?

葉毓良久怔怔無言,廳中一時靜默下來。

這時一個小內侍從後頭小碎步跑進來,躬身道:“陛下,姑娘午睡醒了,後院的丫鬟姐姐們說姑娘往前宅來了,大約是想來尋您。”

“你們守在後頭,姑娘來了提前知會一聲。”

“是。”小內侍躬身退下。

“葉姑娘要來?”韓子赟忙站起身說道,“那臣先回避一下,娘子你……?”

“陛下,民婦……要不,民婦也回避一下……”葉毓扶着韓子赟的手站起來,低頭遲疑着說道,“民婦……還沒準備好怎麽與她相認,再說我們夫妻出現在這裏與您見面,等她來了,難免又不好跟她解釋。”

“也好。”謝澹點頭,便示意內侍帶他們去側間。

葉毓和韓子赟跟着內侍一起避進了客廳後側圍屏隔開的小間,應當是下人平常準備茶水的地方,內侍拉上了中間的深紅色絲絨帳幔。

不多會兒,葉初果然慢慢悠悠來了,先趴在門邊伸頭看了看,慧黠一笑,跨過門檻走進來。

葉毓看不見人,只聽見她甜甜糯糯的聲音問道:“哥哥,你怎麽一個人坐在這裏喝茶呀,小慶子說你在這邊會客,客人呢?”

“是我的屬下,禀完事情已經走了。”謝澹道,放下茶杯張開手,接住了黏過來的小姑娘,笑道,“睡醒了?”

葉初懶洋洋擠在謝澹寬大的背屏椅子上坐下,問道,“今日也不休沐,你下午不用進宮當值嗎?”

“不用,我告了假,下午就不去了。”謝澹問,“下午我陪你習字?”

“不要,上午寫了兩張了。”小姑娘打個哈欠,帶着些剛睡醒的慵懶軟軟綿綿嘀咕道,“皇帝準你的假了?這個皇帝也真是,一天天的就會使喚你。”

“準了。”謝澹笑道,“皇帝也不是那麽壞的,準了我半日的假,想想我們去做什麽?”

葉初想了一想說:“哥哥,我想吃那個杏奶小香豬。那道菜剛烤好脆脆的才好吃,叫人買來我怕它就不好吃了。”

她平常喜食魚蝦瓜果,一向不太吃肉,難得念叨一道菜,謝澹便笑道:“那我們今晚去吃,讓常順這就叫人去定好閣子。對了,你上回不是跟韓靜姝一起的嗎,怎麽不約她一起去吃?你還說想約韓靜姝一起騎馬呢。”

葉初說:“我約了她,韓夫人也會去啊,韓夫人上回似乎還要買我們家的莊子,她為人也太熱情了,叫人有些不自在,我都不知道怎麽跟她相處。”

葉毓立在圍屏後頭,聞言不禁苦笑,暗暗一喟。韓子赟安撫地拍拍她的手。

謝澹并不打算幹涉葉毓和葉初這對姨甥之間的相處,笑道:“韓夫人應當沒有惡意,她大概只是不懂你們一起玩不想大人管着。下個月你生辰就要到了,你可以邀請韓靜姝來我們家裏玩,或者你想去哪裏過生辰?”

“到時候再說吧,我還沒想好呢。”葉初想了想,問道,“哥哥,你還有別的事情嗎?”

“也沒有什麽事情,就是……有一點點公務。”謝澹問,“怎麽了?”

“我要去清涼亭釣魚涼快會兒,那你記得叫常順去樊樓定閣子,做完了公務就來清涼亭找我。”

“行,你先去,哥哥這就來找你。”謝澹随口囑咐道,“太陽曬,不許騎小馬亂跑,叫人擡個涼轎去。”

去清涼亭走路有些遠,小姑娘如今學會在宅子裏騎小馬溜達代步了,可午後太陽太曬了,騎馬又不好打傘。

“嘻嘻,我不喜歡涼轎,我騎小珍珠。哥哥你放心,我會戴帷帽的。”小姑娘笑嘻嘻撒嬌道,“哥哥,要不你背我去吧,你比小馬會聽話。”

不知怎麽,這句話讓謝澹忽然有些臉熱,小姑娘哪裏知道,她那一對姨夫姨母還在側間躲着呢。

下人把小馬牽過來,謝澹送她走下前門臺階,看着她騎上小馬、戴個偌大的帷帽慢悠悠走了。謝澹回到客廳坐下,看着韓子赟和葉毓從小間轉出來,總覺得哪兒有些尴尬別扭。

他們兄妹之間平常怎麽嬉鬧都好,但是有外人在畢竟不一樣。并且誰知道小姑娘冷不丁冒出這麽一句話來。

葉毓其實心裏也覺得尴尬,更多則是震驚。這兩人私下相處竟是這個情形。

葉毓心頭尴尬,福了一福道:“陛下,那民婦就先告退了。”

“微臣告退!”韓子赟躬身一揖。

“也好。夫人慢走。”謝澹颔首,吩咐內侍送他們出去。

葉毓退出幾步,遲疑着卻又停住。

“陛下,民婦能否問問,您為何把她養在宮外?”

“呵,宮裏能是什麽好地方!”

謝澹輕嗤一聲道,“朕只不過想讓她無憂無慮地長大。朕把安安送去漉州三年,登基之後才把她接回來,隐瞞身份一來是省得跟她解釋這、解釋那,許多事不宜讓她過早知道;二來她那時年紀太小,一別三年,朕怕她跟朕生分了。”

“那陛下打算何時告訴她?”

謝澹道:“她這不是還小麽,等朕把一切事情都處置好了,自然會叫她知道。”

半晌,葉毓鄭重地重新開口道:“陛下,那民婦鬥膽一問,陛下把她養大成人,照顧她這些年,與她兄妹相稱,那麽陛下會為她擇婿嗎?”

此言一出,韓子赟不禁臉色一變,頓時覺得後背又開始冒冷汗了。

謝澹斷然說道:“不會。朕絕不會把她交給任何一個男子。”

“可若是有一個青年才俊,品貌端正、家世良好,也真心喜歡她,或者她自己喜歡哪個男子,情投意合呢?”

“不會。”謝澹依舊斷然的口氣說道,“韓夫人自以為為她好,其實根本不了解她。安安從小跟着朕奔波颠沛,東躲西藏,一度被人追殺劫持,自幼少有與外人接觸,除了朕,她對外人天然有一種抵觸,根本不會輕易親近誰,更不要說哪個男子了。”

“陛下不為她擇婿,那陛下是打算如何?”葉毓沖口問道,“陛下打算自己娶她,讓她做您的嫔妃?總不可能是要一輩子把她養在深閨吧?”

韓子赟大驚失色,忙制止道:“娘子!”

謝澹卻并未動氣,反倒沉吟片刻,緩緩說道:“韓夫人,朕知道你的意思,也明白你是為了安安擔心。只是……朕和安安之間,旁人無法了解。”

“這些事,朕不會沒想過,朕自然早就想過的。朕與她,相依為命,骨血相溶,早已經密不可分,誰都離不開彼此。朕也絕不可能把她交給世間任何男子,讓一個男子以夫妻的名義主宰她,誰若敢來染指,朕殺了他!”

“可是……”他頓了頓,輕聲一喟,“朕跟她做了十幾年的兄妹,她年紀還小,全然依賴朕,她心中朕是哥哥,是最親的人,朕如今也不知道朕與她将來會怎樣,今生是兄妹,還是能成為夫妻。”

葉毓張口結舌,半晌艱難地問道:“怎麽會不知道呢,陛下心中對她是兄妹之情,還是男女之情,這怎麽能一樣呢?她不懂就算了,陛下一個成年男子……”

年輕的帝王臉上露出一絲困惑和無奈,沉聲說道:“韓夫人,安安是朕從小一手帶大的,她才多大,安安稚子心性,純淨無邪,不過還是個孩子,你是讓朕對着她産生男女之情嗎?”

葉毓此刻完全淩亂了:“可……可她眼看都十五歲了,旁的女孩兒到這個年紀,早該談論論嫁了。”

“旁人是旁人,旁人跟安安有何關系?”

“可……可是陛下,您這……這豈不是亂套了嗎。”

“有什麽亂的,朕為什麽要分那麽清?”

謝澹道:“朕從最開始就十分清楚她不是朕的血親妹妹。她對朕全然依賴,她根本離不了朕,可若沒有她的支撐牽絆,朕也同樣走不到今日,朕與她彼此依賴牽絆,早已勝過了血脈之親,要怎麽去分這是兄妹情還是什麽別的?”

“朕十歲沒了雙親,開始不見天日的逃亡,蒙受葉夫人大恩,十三歲跟安安相依為命,朕幾次險些喪命,趟過屍山也爬過血海,朕殺人如麻,孤家寡人,不問是非功過。沒有安安,朕大約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謝澹坦然道:“安安從小把朕當做哥哥,夫人又怎知道她能不能接受男女之情?她現在還小,也許有一天她會想明白自己要什麽,她只想要哥哥,朕就封她做護國長公主,她要嫁,朕就娶。反正朕與她彼此不可能分開,無論如何,朕都會護她一世周全。”

他的安安想做公主就做公主,想做皇後就做皇後,反正他們誰也離不開誰,如此簡單而已。

這有什麽好不明白的。

作者有話說:

今天卡文,哎,卡得好不銷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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