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同居嗎

江照的成人禮, 江獻辦的很大。

郁彬接受邀請帶着郁裏前往,坐在車上的時候,就一直在囑咐他:“今天江照是壽星, 可能會很忙, 你不要往他身邊湊。”

他最近說的話比一年說的都多,好在郁裏也不嫌他煩, 每次都乖乖點頭。

點到最後, 郁彬也發現自己來回說的都是車轱辘的話,主動閉嘴,恢複了以往的沉默。

江照出生的日子極好,在繁花似錦的盛夏,舉辦成人禮的場地是一個巨大的莊園,車子行過水泥道, 兩旁栽滿了鮮花, 花枝嬌軟, 花團錦簇,間隙有仿古的雕塑被花枝纏繞, 僅露出的半張臉頗顯神秘。

他們到地方的時候, 大廳已經聚集了很多政商界的勳貴, 羅馬柱支起高大的穹頂,穿梭在其中的名流貴婦與西裝革履的精英人士,彙聚成一場奢華的視覺盛宴。

郁裏跟在父親身邊, 榮辱不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在心中估摸着價格, 深覺把金錢花在此處毫無意義。

郁彬顯然也與他一樣的想法, 冷眼旁觀, 仿佛這一場人間極景不過是一團垃圾。

江獻偏頭看到他們, 很快與寒暄的人告辭,幾步走了過來,道:“來了,讓小朋友先去裏頭找江照。”

他示意,郁彬卻道:“讓他跟在我身邊,長長見識也好。”

江獻察覺出什麽,笑着擠到郁裏身邊,道:“怎麽樣,這兒排場符合幹爹的氣質吧?”

郁裏點頭。

“等你跟江照結婚,幹爹給你們搞個比這個更……”

“江獻。”郁彬寒了臉,對郁裏道:“你去那邊玩,爸爸有事跟江叔叔談。”

郁裏老實走開,郁彬道:“八字還沒一撇呢,你不要胡說八道。”

“我知道江照之前做的不對,他又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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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彬打斷他:“我有個人要介紹給你認識。”

“你們所長是吧。”江獻道:“好說,不就是拉投資嘛,我今天多給你介紹幾個……”

兩個父親遠去,郁裏左右看了看,下意識尋找江照的身影。

他穿過了一條走廊,在一棟雕花門前看到了一對男女,兩人正在說話:“你說這小怪物在想什麽?好不容易考了個狀元,爺爺也答應讓他在老宅過成人禮了,偏偏又要在學校搞那麽一出,現在得罪了爺爺,把他趕出來了吧。”

“可是他命好。”女生擰着眉,道:“這兒也沒見比老宅差。”

“那能一樣嗎?”男生道:“他在這兒辦,就等于不是江家人了,大伯也不知道怎麽想的,就由着他亂來。”

郁裏走過去,兩人立刻微微站直了身子。

“好眼熟啊他……”女生小聲說,男生表情怪異:“這不就是那小啞巴,兩個怪物倒是湊一起了。”

“江照在裏面嗎。”郁裏舉起手表問:“我想找他。”

男生道:“不在這兒,估計去前頭了吧。”

郁裏點點頭,繼續往前走,對方在後面喊:“後面是家屬休息區,客人不可以随便進的。”

郁裏沒搭理他。

這兩個人要是算江照的家屬,那他就是家屬中的家屬。

休息室裏,江照的眼鏡滑到鼻梁,垂着頭望着小屏幕上奔跑的游戲角色。視線透過鏡片,只有小屏幕的畫面被蒙上了色彩,屋內其他地方則依然是黑白,猶如穿入了老式的黑白電視機裏。

郁裏觀察着左右門上的牌子,想着江照可能在的地方。

視線之外,黑白色的雕花沙發忽然露出了金紅交織的色彩。

眼皮撩起,休息室裏的顏色亮起又暗淡,然後再次亮了起來。

他擡手摘下了眼鏡,一瞬不瞬地望着。

郁裏一會兒在想江照在哪,一會兒又想那兩個人為什麽叫江照小怪物,明明聽上去他們應該是一家人,一個爺爺,他們是江照堂叔的孩子嗎?

江照也是,明明今天是他的成人禮,居然跑的不見蹤影。

暗淡的休息室再次被染上色彩,江照略作思索,放下翹起的長腿,從沙發上起身。

【主人休息室】

郁裏盯着牌子看了兩秒,懷疑江照應該在裏面。

……爸爸好像說不許他主動找江照。

也許江照不在裏面呢。

他的手擡起又收回,表情猶豫。

萬一在裏面怎麽辦。

……

不該來的,給江照知道他在找他就輸了。

郁裏轉身,又不甘心地回頭。

高大的複古雕花門從裏面被打開,走出一個穿着純白色西裝的人。

雖然很雙标,但看到江照的一瞬間,他發現今天的排場倒也沒那麽浪費。

跟江照還是很配的。

穩定的色彩從他腳下蔓延,瘋狂延伸。

江照眼底柔和:“今天穿這麽好看。”

“你也不賴。”

“剛才,在找我?”

點頭。

“進來嗎?”

郁裏直接走了進去。

江照側身,重新把門關上。小同學已經大搖大擺地在他的休息室逛了起來,牆角的壁爐旁邊放着一堆禮物,郁裏表現出幾分好奇,伸手去指。

“不知道都是誰送的,你想看的話可以拆開。”

江照肯定是覺得拆禮物麻煩才讓給他的,郁裏一點都不上當。

溫白開從細長的壺嘴注入杯中,江照問他:“喝水嗎。”

他舉杯,郁裏直接走近,就着他的手喝了起來。

喝罷舔了舔嘴唇,舉手表:“還要。”

江照收回手,再次倒了一杯,郁裏喝完,直接坐在他剛才坐過的沙發上,拿起了他的游戲機。

江照在他身畔坐下,指尖把玩着眼鏡,注視着他。

郁裏忽然扭臉,對上他的目光。

四目相對,兩人都沒有避諱,江照的手輕輕撐在沙發上,傾身朝他靠近,郁裏也側身,上半身朝他怼了一點。

江照呼吸微緊,緩緩與他拉近距離。

郁裏騰地直接怼到了他眼前,鼻尖與他僅剩不到一公分,清澈的眼底是相當認真的絕不退讓。

江照:“……”

他克制地後傾,拉回正常距離,溫聲道:“你想不想吃點什麽?”

郁裏倒也不是仗勢欺人的,雖然得到了上風,也沒有乘勝追擊,而是同樣拉回距離,搖了搖頭。

手表說:“剛才有人喊你小怪物。”

江照眉梢微揚,颌首,不置可否:“江家那幾個廢物。”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江照說別人廢物,愣了一陣才低頭再次輸入:“那我也是小怪物。”

江照輕笑,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還沒開口,郁裏已經照鏡子一樣也摸了摸他的頭。

“……”江照重新在腦子裏找回溜走的話,道:“你又不會因為不能說話攻擊別人,怎麽會是怪物。”

“正常人會喜歡小怪物嗎?”

江照的呼吸靜了一瞬:“你真的,喜歡我。”

點頭。手表繼續說:“只有一點點。”手指還吝啬地在他面前撚出了那麽一丢丢的距離。

江照握住他的手,郁裏雙手一起握了上來,柔軟的掌心捧着他的手掌,表情幹淨無畏。

江照無言地再次放手,與他分開,嘆着氣往一側坐了坐。

郁裏馬上挪動身體朝他擠過去。

江照挪到了沙發扶手邊,手肘撐在上面,曲起的手指支起失去表情的臉。

郁裏繼續貼着他,轉臉去玩游戲機。

江照瞥了他一眼,又收回視線,低聲道:“我在整個家族其實不太受待見,爺爺奶奶不喜歡我,爸爸因為他們不肯給我辦成人禮的事情跟他們鬧翻了,現在在這裏,所有人都知道我跟江家已經沒有關系了。”

郁裏的視線從游戲機的屏幕挪到他臉上。

他的姿态有些懶散,但表情卻難掩落寞,郁裏兩只手按在他的手背,乖乖地聽着。

“其實他們不喜歡我我都能理解,我媽跟我爸離婚之後就家道中落,我身體有缺陷,有人欺負我,我自然要欺負回去。”有什麽溫熱的液體噴到臉上,黑乎乎一團,他想,這人都這樣了,還敢噴他一臉墨汁,于是下手便更狠。直到身邊傳來傭人的驚叫,父親有力的手臂将他抱起,嗓音發顫:“你怎麽把人打成這樣……”

小小的江照神情平靜地注視着地上那團東西,嗓音稚嫩:“該打。”

“有時候不小心下手重了,爺爺就覺得我無可救藥,他不管別人怎麽欺負我,只管我打回去的時候,是不是對別人造成了什麽傷害。”

他的手被人握住,郁裏依然很認真地傾聽着。

老宅栽滿蒼翠樹木,夏日裏是連成一片的陰涼。江獻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拉着幼小的他,厚重的黑色大門在身後合攏。

“我們去哪兒。”

“去一個只有我們父子倆的地方。”江獻黑白的面孔露出一抹狡黠:“怕不怕?”

“你怕嗎。”

江獻沒有回頭,沒有多看一眼那個生活了多年的家,還有站在後面注視他的母親,笑着道:“我一個大人,有什麽好怕的。”

郁裏很生氣:“欺負別人就要承擔後果,你爺爺怎麽是非不分。”

“不重要了。”江照并沒有告訴他那些話外的過往,他反握住郁裏的手指,道:“你爺爺一定很好吧。”

點頭。

“能說說嗎。”

點頭。

他一邊回憶,一邊用軟軟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講。

“我爺爺跟你爺爺不一樣。”

郁家爺爺開朗樂觀,是銀杏有名的智者,年輕人就算在他面前坐上一整天也不會覺得枯燥,因為他總是能用有趣的形容說出沒什麽意思的事,而且話裏話外很能讓人信服。

郁裏在襁褓裏的時候給他摟在懷裏看着他講,逐漸大了就坐在他的腿上,再然後是出門就背着自己的小馬紮,等他開始下棋的時候就把背上的馬紮放下來,坐在樹下托着腮看棋局。

老人家很喜歡看書,最喜歡武俠小說,櫃子裏塞滿了他的書,還有各種名著典籍,聽說是爺爺看過爸爸看,爸爸看過再傳給郁裏的,那些書早已枯黃,但都保存的相當完整,郁裏可以捧着一坐一整天。

很小的時候有人說郁裏是郁爺爺的拖油瓶,郁爺爺總是一本正經地反駁,說他是個金瓶瓶,寶瓶瓶,小肚子裏裝着的是他人生進入暮年之後,所剩無幾的開心果。

他年輕時候的開心在父親身上,後來在妻子身上,再後來是兒子和女兒,最後,所有的開心盡歸于天賜的小孫子。

也許是老人家的通病,郁爺爺很喜歡講年輕的時候,講他那個因為沒錢看書而把自己入贅的父親,講他那個潑辣卻短命的母親,還有自己膝下兩個兒女。

但他從不講郁奶奶。

郁裏只知道老屋翻新之後,他依然保存着奶奶留下的那唯一的小木箱子,還有兩個人從年輕睡到年邁,早已破敗不堪,只能用凳子撐起的木床。

新修的房子裏,這兩樣東西格格不入。

郁裏小時候在上面睡,後來因為太硌,爺爺帶着他去買了新的,就再也沒在上頭睡過。

一直到了他離開人世,這兩樣東西才被搬出去,在他墳前燃成灰燼。

郁裏以前不懂,如今懵懵懂懂好像明白了一些,為什麽他離開的時候,一直希望郁裏能夠找一個伴侶,也一直對于郁彬孤身一人帶着不滿和遺憾。

他看向江照,後者看上去有些感慨,連想借此拉近距離的想法都短暫被屏蔽了。

“我爺爺對我奶奶也挺好的,只是他孫子很多,所以不太在乎。”

“爺爺說伴侶才是會一輩子的人,其他人的想法都沒有那麽重要。”他點着手表,說:“不是所有人都會認同你,但其實獲得大部分人的認同非常簡單,只要你甘願跟他們一樣平庸。”

江照湊近他,手指撥開他額前的劉海,露出那對點漆般的眼眸。

“你在乎我嗎。”

點頭。

“那我們現在,是不是算……嗯?”

郁裏:“?”

江照道:“是不是算在一起了。”

搖頭。

“……”

“我是有一點點喜歡你,但我還是很生你的氣,而且爸爸說的對,我沒有非你不可的理由,跟你一起吃飯看電影聊天聽上去就很無聊。”

怎麽出來了個爸爸。

江照遲疑道:“你爸爸,不是挺喜歡我的?”

“以前喜歡,現在不喜歡了。”手表說:“因為他覺得你不是好人。”

“你不會也這麽覺得吧。”

點頭。

“……”江照沉默地跟他拉開距離,嘴唇不悅地抿了起來。

郁裏看着他:“你在生我爸爸的氣嗎。”

“沒有。”江照調整了一下表情,道:“你為什麽覺得我不是好人。”

郁裏搖頭:“這不重要。”

“是,不重要。”江照從善如流地道:“重要的是你明知道我不是好人,還是喜歡我。”

點頭,并糾正:“只有一點點。”

江照思索,對他勾了勾手指。郁裏一瞬間跟他拉開更大距離,靠在了另一邊的扶手上。

并有樣學樣,對他勾了勾手。

他又不是傻子,怎麽會讓江照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喚小狗嗎。

江照:“……”

他先行一步,挪到了中間。

郁裏也挪到了中間,繼續跟他貼着坐。

“我的意思是。”江照湊近他耳邊,道:“等上大學的時候,在那附近買一套房子,到時候我們住在一起。”

郁裏沒點頭也沒搖頭。

這意思就是沒想好要不要答應。

“你跟郁叔叔說一聲,住宿肯定沒有在外面舒服,而且這樣你也更方便近距離觀察我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對吧?”

時間到了之後,江照去大廳切蛋糕,接受祝願,郁裏便坐在父親身邊,郁彬正忙着與身邊人說話,一直沒工夫理他,直到宴會結束,郁裏跟着他坐進車裏,才聽他道:“是不是偷偷去找江照了。”

點頭,加以解釋:“有人罵他小怪物。”

郁彬擰眉,道:“胡說什麽。”

“江照好可憐啊,爺爺奶奶都不喜歡他。”手表聲音軟軟,郁裏表情乖乖,郁彬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應對:“他還說了什麽。”

郁裏把住宿的事情跟他說了。

“近距離觀察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點頭。

郁彬極為不擅長地扣了半天字眼,倒是前方的司機見他絞盡腦汁的樣子,有些看不下去。

“觀察不是最主要的,主要是近距離,博士,這就是陷阱。”

郁裏恍然大悟,原來爸爸看的那些書就是這位叔叔推得。

車上,江照忽然偏頭打了個噴嚏,江獻瞥了他一眼,道:“做壞事了吧,又給人罵了。”

江照揉了揉鼻子,道:“他說只有一點點喜歡我。”

“真是個傻孩子。”江獻頗覺良心有愧,道:“你就知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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