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已經有服務員在收拾包間了, 只剩一片殘羹剩飯,喝水只能去樓下。

小孩兒一向事多,總要找點麻煩來磨蹭, 明舒倒不覺得有什麽, 招招手讓過來, 說:“跟上, 下面有。”

紀安黎回頭看了下,站在門口那裏。

寧知跟過去,不疾不徐走出門, 随到明舒後面。

在路過紀安黎身旁, 與之擦肩而過時,兩人短暫地對視了一眼,雙方都冷冷淡淡的,不似先前那樣和善安好。紀安黎不露聲色,許是失去了那點為數不多的耐性, 她不由自主就抿抿唇,眸光一點點下沉。

小鬼太讨人嫌, 明知對方心有芥蒂,非得往上湊,不惹怒人不罷休似的。

寧知視而不見, 宛若感受不到對方的隐忍不發, 長腿一跨, 幾步就挨到明舒身邊。她不自覺就用指尖摸了下鼻頭, 斂起多餘的心緒, 又變成了漫不經心的散漫模樣,一副沒事找事的臭德行。

“喝冰的,不要常溫。”寧知說, 挺會享受。

明舒沒那麽多心力應付那些有的沒的,先用視線餘光瞥向後邊的紀安黎,再飛快收回目光,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說:“行。走了。”

三人先後下去,到大堂裏與老曹他們會合。

田衛源還在前臺核對賬單,并一面同褚恒逸閑扯,滔滔不絕地講着先前沒聊完的事。

收銀臺旁邊有一個立式冰櫃,裏面擺着各種牌子的飲料,汽水、果汁都有。明舒上前,彎身從裏面拿了三瓶蘇打水,向田衛源擡一下手示意,讓幫着付了。田衛源點點頭,比了個“ok”的手勢。

一瓶蘇打水給寧知,剩下的兩瓶不動。

明舒望着樓梯口的方向,回頭,對寧知輕聲說:“回去了早點休息,病還沒好徹底,不要熬夜。”

擰開瓶蓋,仰頭就喝了一大半。

寧知心裏有數,不情不願地說:“知道。”

“睡前記得吃藥,”明舒囑咐,“別忘了。”

寧知不回話,用力又将瓶蓋擰得死緊。

明舒說:“回去就跟老曹他們一路走。”

外面天都快黑了,餐館離住的地方還是有那麽遠的距離,一個人走夜路不安全。

——這是要讓寧知和老曹他們先回去的意思,不用等自己。

老曹和其他人正守在大門口,一個個嘈雜得很,吃飽了也閉不上嘴。寧知沒接話,瞄了明舒一下,不多時還是默然地走向那邊,與大家站一堆。

看出這是要跟衆人分開,老曹人精一個,立馬就懂了,打哈哈地推搡着大夥兒趕快走,不要堵那裏當門神。等田衛源他們結完賬過來,老曹有眼色地帶着員工們撤了。

“行了行了,時間不早,都這麽晚了,也別在外面瞎晃蕩,趕緊的,都一塊兒回賓館,明天還有事呢!”

田衛源幾個跟上,往寧知身邊靠近。

一群小年輕合得來,一面走一面打鬧。

明舒目送他們遠去,直至走到街角拐角處沒有人影了,靜靜地眺望了一會兒。

紀安黎這才出來,挨旁邊站定。

明舒不看這人,只擡擡手,将蘇打水伸過去。

“喝嗎?”

紀安黎低頭,一聲不吭地接下瓶子。

冰鎮過的水涼快,摸着就有一股冷氣,濕漉漉的。

彼時的街道各處都冷清,白天擺攤的商販們都不見蹤影,還在營業的店鋪不多,大多都打烊了。空氣中還彌漫着白日裏的燥熱,沉悶的味道沒有完全散掉,隐隐還能聞到一丢丢夏日特有的腐朽。

明舒嘴巴不幹,卻連着喝了幾口蘇打水。

舊情人相遇不是好事,分開時不愉快,再見面找不出可以說的。

開口都難,話一張嘴就堵在了喉嚨裏。

她倆得敞開了談一談,正兒八經地聊聊。

不管白天怎麽樣,或是先前在飯桌上的局面有多僵,但該說的還是得說,一味的躲避只會讓各自更難做。

明舒做不到與紀安黎針鋒相對,更不會因此就鬧到不可開交,始終沒那份心思。

倒不是舍不得或放不下,只是在這段感情中,紀安黎曾經的好占了九成,那些真心和付出不作假,對她的幫襯和扶持也有很多。一碼歸一碼,不能因此就全盤否定這個人,畢竟能交往八年,分分合合數次,某種程度上來講,她倆之間還是值得一份應有的體面。

“先走走?”明舒問,語氣還算輕松,沒搞得那麽沉重。

紀安黎同意,“好。”

兩人朝前行進,步子很慢。

夜裏的溫度還沒降下來,風有點大,帶着燥意吹拂。

紀安黎比明舒高一點,大概兩三厘米。她今晚穿的高跟鞋,而明舒則是平底鞋,視覺上她便高出一小截,瞧着更苗條高挑些。

她倆都是氣質型的,一個大氣幹練,一個成熟穩重,穿衣風格和打扮上也相近,并肩走在一起,遠看着其實很搭,十分般配。

明舒攏攏衣服,再拂了下被風吹亂的頭發,良久,走出一段距離了,平心靜氣地溫聲問:“最近都在忙什麽,還是公司裏的那些事?”

紀安黎側身瞧了下,“差不多。出了兩次差,前兩個星期去了英國,之前在B市待了一陣。”

“做項目?”明舒問。

僅是随口一講,不是真的在乎,臉上并無半點好奇的神色。

“不是,”紀安黎說,“去那邊陪老人,我外婆。”

明舒大致知道紀家的人物關系,有哪些重要的親戚,在什麽地方,可具體的卻不是很清楚。知曉紀安黎外婆家也是個不錯的家庭,大家族級別的,她隐約能摸清其中的厲害,于是了然地嗯聲,沒多問。

紀安黎解釋:“前陣子身體不舒服,心血管方面有問題,去醫院檢查了下,住院觀察了兩天。家裏沒人,大哥他們都不在,只能是我去陪着。”

明舒不太在意這個,說:“她是長輩,應該的。”

紀安黎問:“你呢,這些日子都在幹嘛?”

“還是原先那樣,瞎忙,成天亂轉悠。沒空出差,都是凡楚玉在做這些。”明舒回道,把一只手抄進裙兜裏,“上個星期接待了一個明星客戶,又賺了一大筆。”

“新裝發布會籌備得如何了?”紀安黎問,對工作室的近況很是了解,全都有所耳聞。

“也就那樣,一般吧。”明舒說,想了想又改口,“目前來看算是比較順利,沒出什麽岔子,都準備得大差不差的了,還行。”

紀安黎轉回去問:“哪個明星?”

明舒報了個名字。

紀安黎說:“之前見過。”

明舒:“嗯。”

“最近挺火的,”紀安黎說,“演了幾部還可以的電影。”

雖然是客戶,但明舒對明星不太感興趣,不想聊這些。

紀安黎倏地說:“伯母前幾天給我發了消息,問了幾句。”

察覺到她不喜歡,硬生生轉開話題。

聽到明義如,明舒頓了頓,沒吱聲。

紀安黎問:“她和蕭叔身體還好?”

“挺好的,”明舒說,“整天都忙,到處跑。”

紀安黎說:“沒辦法,她要管理那麽大一個公司。”

不想講這些,明舒直白說:“她還不知道咱倆的事,你別介意。”

紀安黎回道:“不會。”

明義如就是那樣的性格,是那種想法很難改變的“頑固分子”。當初自家女兒出櫃,她一時接受不了,氣得心窩子突突疼,抄起棍子就打人,等把明舒和紀安黎趕出家門了,自己也郁悶得急火攻心,半天不到就進了醫院。而當後來想開了,慢慢接受了紀安黎,便愈發認定兩人。

為人父母都希望子女能過得順遂,不論是生活還是感情。而對于明義如,她第一段婚姻太失敗,女兒又是性少數群體,這樣的想法便更加強烈。

明舒和紀安黎在過去的那些年裏的表現還不錯,外人看來是比較穩定的,挺符合以上的預想,讓明義如非常安心。

明舒思忖須臾,半是認真半是保證地說:“等這次回去了,我會跟她講清楚,下次不會了。”

可能是沒料到她會這麽回答,過于生疏的語調讓紀安黎身形一滞。

許久,紀安黎才緩緩神,輕聲說:“沒什麽,伯母她……”

明舒打斷道:“我媽總愛給人添麻煩,抱歉。”

紀安黎張張嘴,嗫嚅片刻。

“沒有,伯母人很好,不麻煩。”

夜晚的路上偶爾有人走來,路過她們身旁。

兩個早已分手的人都控制住了脾氣,講着一些着實無趣的家常。聊完明義如,不一會兒又轉到雲奧集團上,明舒主動問了幾句。

“回去以後還順利嗎?”

紀安黎點頭。

明舒說:“那就好。”

紀安黎無言,有些沉默。

其實她倆分手的原因,究其根本就是在此。紀家不會同意一個同性戀繼承家産,丢不起那個臉,紀安黎必須在兩者中選一個,要麽為了愛情抛棄龐大的家族財富,要麽為了後者忍氣吞聲。

紀家不過分摻和子女的婚姻事,但最基本的傳統不能丢,不管私下裏什麽樣,不該帶回家的一定不行,起碼明面上得營造出平和的假象來,不願意也必須做做樣子。

兩人交往好些年而不向紀家出櫃,紀安黎選擇找人結婚,都是因為這個。

出了校園以後的感情不如早先那樣純粹,不再是給顆糖就能樂半天的時期了,各自的顧慮太多,勢必得有一個人退步才能維持下去,不然只能以分開告終。

現實是理想和利益的綜合體,有時浪漫,有時殘忍。

站在紀安黎的角度,不論是否遇到明舒,只要留在紀家,婚姻就只是一個形同虛設的玩意兒,形婚也好,為了利益聯姻真結婚也罷,她跟那個人都不會有所謂的感情存在,只能是利益捆綁。

于她而言,兩手抓是損害最小的方式。

明舒也清楚,想得通個中緣由,但接受與否又是另一回事。

且不說對她、對另外那位公平與否,法律層面上的認同比所謂的真心更牢靠,領了證蓋了戳的關系,第三者只有局外那個,注定以後都見不得光。

她的理智不允許,自尊心也不允許。

紀安黎始終不提這個,似乎無事發生。

明舒走在前面,瞧着遠處黑魆魆的夜色,狀似無意地問:“相親怎麽樣,合适嗎?”

對方停了一下,不出聲。

明舒不等她,繼續走着。

“英姐說在四海酒樓遇見你了,是那一次?”

紀安黎猶豫不決,要回答又不願意告知細節,直到距離拉遠了又跟上去。

“不怎麽樣,”她說,“沒成。”

明舒問:“家裏不滿意?”

“沒有,”紀安黎說,緊了緊手,解釋,“那次不是相親。”

明舒平心易氣,沒惱,也不窩火。

“家族聚會?”

“不是,”紀安黎回道,“只是一個普通的飯局。”

“哦。”明舒應道,不似第一次談這個時那麽激動了。那回她倆還吵架來着,冷戰了好幾天都沒講話,再嚴重點就該砸東西了。明舒沒生氣,像跟普通朋友聊天那樣,“那找到人選了沒?”

紀安黎再次默然。

那就是找到了,至少有備選的人。

明舒偏頭瞅了下閉門的店鋪,理理思緒,不知過了多久,才嘴唇翕動,低聲問:“什麽時候能成,日子定好沒?”

知道瞞不過她,紀安黎不辯解,只生硬地說:“我會跟他好好談一下。”

感覺不遠處的路燈燈光太強烈,晃得人難受,明舒眨眨眼,說:“沒必要。”

心知理虧,紀安黎講不出更多的話,張張唇,憋不出一個字。

這麽久了,兩人還是達不成共識,各有各的堅持。

明舒比紀安黎固執,一旦決定了就不會輕易改變。她的性子和明義如一個樣,娘倆都是那種要強的,向來是嘴上不會說什麽,可脾氣倔得要死。

還有一段路才到賓館,接下來的十幾分鐘內,二人沒再交流。

紀安黎加快步子,挨近了,欲拉明舒的手,可還沒碰到人,明舒卻早有預料地避開了。

昏黃的燈光投射在地上,将她們的影子拉得老長。

紀安黎輕聲喊:“阿舒……”

明舒沒理,徑自不回頭。

紀安黎追上去,卻無濟于事。

道路似乎飛速變短,時間一溜煙就滑過,沒多久就快到賓館了。

遠遠的,還沒走近就能看到賓館大門口有一個人影,有誰蹲守在那裏。

紀安黎終于抓住了明舒的胳膊,用力攥緊了不放。

明舒執意推開,掙出手。

“再談談。”紀安黎說,不肯放棄。

明舒低低道:“不用了。”

紀安黎攔在前面,不讓再朝前走。

明舒說:“讓開。”

另一邊,寧知沉靜地看着這裏,背對着燈光,臉上的神情模糊不清。

一行人也是才回來不久,只早到幾分鐘。

老曹和田衛源他們都上樓了,全在房間裏,沒人會發現外面的一切。

明舒終究還是抛下了紀安黎,還是失望,狠心說:“之前就已經結束了。”

像是被那句話傷到了,亦或是本就沒有資格,紀安黎一瞬間晃神,定定杵在那裏。

明舒有些心累,走出兩步又頓了下,“就這樣吧。”

紀安黎像塊石頭,這回沒再追上去。

頭也不回地離開,徑直走到賓館前。明舒這才發現了形單影只的寧知,但未做停留,只是在經過時低下目光。

寧知扭頭望向別處,不看她。

明舒進去了。

紀安黎好半天才回緩過來,後知後覺地朝裏走。

當經過寧知身旁,對方卻牢牢一把抓住她。

紀安黎冷下臉,“放開。”

寧知卻不為所動,臉上漠然,沉聲說:“別去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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