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胭脂驚黯紅塵色(3)

蕭戎歌回去便病了,卧床不起。劍潇聽梨潔說才知道這三年來他時常病,卻從來不肯愛惜自己的身子,大冬天裏半夜三更在湖水裏浸泡,時常患風寒,也不治療,扛得過去便扛,有時咳得肺裏出血也不找大夫,眉舒偷偷找大夫煎了藥,他也從來不喝,好幾次都病得昏過去了。

劍潇眉頭便是一蹙:他又何苦與自己過不去?

這一次直病到快過年也未見好轉,閣中弟子急了,南韻、北谛也不顧蕭戎歌的寝居不得亂入的規定,拉着劍潇去探病。他本不欲去,終究拗不過南韻。

到了白樓劍潇才知道蕭戎歌住得地方變了,寝居的布置與之前完全不一樣,他如今住在白樓頂間。窗戶是關的,可劍潇知道打開窗戶,首先入眼的是自己在紅樓的寝居,心裏一時異樣。

屋裏有淡淡的藥味,眉舒端着藥小心翼翼地來到床邊,“閣主,喝藥了。”

“端出去。”蕭戎歌的聲音從簾幕後傳來,淩厲冰冷。

“閣主……”眉舒再次開口,未完簾幕內忽然流光一閃,眉舒只覺手腕一痛,藥盞便翻了過去,半晌卻沒聽到摔碎的聲音,然後便看到劍潇正站在身邊,手裏端着藥盞,滿盞藥一滴也未灑。

眉舒于是識趣的退下,其它侍女也跟着退去,到門口時她向南韻、北谛使了個眼色,二人也識趣的退下,房裏一時只剩下他們二人。

“你來做什麽?”隔着簾幕蕭戎歌聲音冷厲依舊,只是眼裏的期許與高興卻似能穿透簾幕。

“藥涼了,閣主請喝。”劍潇恭敬有禮的奉上藥。

蕭戎歌不接,聲音轉厲,“你來做什麽?”

劍潇退一步,“探病。”

蕭戎歌心裏忽然便是一陣自嘲,感覺到他來了,自己還那般期許的以為他是來讓自己不要娶劍梨潔的,沒想到竟只是探病,還是被南韻、北谛拉着才來!“哼,是來看我死了沒有吧?”他縱沒死,也被他嘔死!

他是病人劍潇決定不跟他發火,“身體是你自己的……”

蕭戎歌勃然大怒,“我的事情何曾與你相幹了?用不着你來管!滾!”既然已經說了與他無關,又何必假惺惺的來探什麽病?

劍潇臉色一白,竟真的放下碗便走了。蕭戎歌聽到門關上了猛然掀被而起,撥開簾幕便要摔碗,卻驀然看見劍潇站在門口轉過身來。四目相對,皆是愣神。

原來方才北谛出去時并沒有将門關緊,有風進來劍潇怕他受了寒病更嚴重,起身去關門。

蕭戎歌欲摔碗的手便僵住了,見劍潇正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蒼白的臉不禁泛起一陣紅暈,而劍潇心裏卻是一憐。幾日不見,他已病得兩眼深陷,更顯得眼眸黑亮無助,顴骨突出,下鄂比女子的還要尖俏,長滿了青青的胡茬,頭發零亂蓬松,像一叢亂蓬蓬的雜草。起來的急了睡衫滑落,原本寬厚的胸膛已削瘦可見肌骨。

這就是蕭戎歌啊?難怪會弄個簾幕遮着。

劍潇心裏浮出一句話:原來他也只是個凡人!

見慣了他或是衣衫楚楚、自信驕傲,或是輕裘緩帶、慵懶悠閑,聽他的神話聽多了,驀然見到這樣零亂狼藉、手足無措的樣子還真是別開生面。

他在蕭戎歌驚愣中走到床前,端起桌幾上的藥,“你讓我滾,等我長成球了再說吧。”說完之後劍潇才疑惑,這樣的話他從來只有在師父面前才說,怎麽竟……?

蕭戎歌也沒有想到劍潇會說這樣的話,愣了半晌之後才驀然笑出聲來,“下輩子投胎成豬吧!”那是三年來,他第一次笑得全然歡欣,全然由心。

劍潇見他把藥喝完了便要離去,蕭戎歌十二分不舍,他只要在自己身邊坐着再多的病痛都無關緊要了,“這三年你都沒有事要向我禀報嗎?”

劍潇訝然,“事無大小信件都有說明,閣主已了如指掌。”便算信件沒有說清楚,他派在他身邊的親信也對他說得清清楚楚啊。

可是他關心的卻不是那些,“可我并不知道你受了怎樣的傷。”

劍潇一時便愣住了,蕭戎歌已坐起身,“讓我看看你的傷。”他那眼神是像雲舸一般關懷慈愛的,靜靜的看着他,劍潇一時便被迷惑了,竟真的就脫下了上衣,任他查看自己的傷。

看到他衣衫下的身軀時蕭戎歌心裏猛然便是一痛。四年前,他的手捏過他的肌骨時,那個少年的身軀是如此的完美,白玉般光滑無瑕。而如今卻縱橫交錯着無數道的傷痕,猙獰可怖。他忽然就自責,自己怎麽能讓這個美玉添瑕呢?他要将他留在身邊,再也不讓他受一點的傷害!

如今的劍潇已經十八歲了,成年了,身子雖然還和當年一般胖瘦,骨子卻硬了起來,胸前臂上也有了肌肉,修腿勁腰,真給人一種穩重可依靠的感覺。

手指沿着脊背那條刀疤游移。突然的觸摸令劍潇身子一麻,心裏卻忽然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曾經也被這麽摸過!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已聽蕭戎歌道:“這是九環刀留下的傷痕,秦門的張冬砍的?”

“嗯。”因為這一刀他躺了足足一個月,“九環刀已送回問鼎閣,并收錄在劍譜。”

“你為何不殺他報此一刀之仇?”他記得信箋裏說過秦門張冬自盡于秦門堂上,以劍潇的功夫完全可以格殺他。

“張冬亦是當世豪傑,他既不肯降,唯有自謝才不辱沒他一世俠名。”所以既便兵臨城下,號令一出便可以奪取秦門,劍潇還是應了張冬的一戰,獲勝之後并沒有殺他,放他回去。

他就是這樣寬厚的人。蕭戎歌想到東音、西律,他們與劍潇有殺父滅門之仇,當日他請命讓西律陪同去幻影宮時,蕭戎歌便知道他是要借那個機會報仇,可令他疑惑的是收兵回來的時候劍潇也沒有動手殺二人。

只到後來東音、西律請死之時,他才明白劍潇真正的用意。他是要報仇,在報仇之前他會給英雄揮劍、美人展顏的機會。東音、西律在滅幻影宮之時功不可沒,死也死得榮耀了。

“這是九葉镖所傷,鬼影堂柳雲的武器。”指着胸前幾處細小卻很深的傷痕道。

“嗯。”劍潇應道,“柳雲的暗器高明,功夫卻不好,就要搶着她發暗器的空隙便可制住她,因而她身邊時常跟着高手,兩相結合尋常人便只能吃虧,故而鬼影堂能橫行江湖這麽多年。”

“據說她是個美人。”劍潇用“橫行江湖”這三個字說明對柳雲的印象并不好,他不是一向對女子很恭敬的麽?連白薇那樣的蛇蠍美人都心生憐惜,還有什麽女子能令他厭惡?

“臉美,可是眼睛很醜。”這是最直白的話。

“難道她也垂涎你?”蕭戎歌果然明查察秋毫。劍潇想到柳雲淫邪的眼睛就是一陣惡寒,“別提。”

蕭戎歌就笑了笑,“她後來死在你的劍下?”

“沒有。她手下皆死之後,被她殘害的人所殺。”他的青劍是不會殺那種用胎兒練功、無惡不作的人!

“這是……”蕭戎歌一一細數着他身上的傷痕,他江湖閱歷果然十足,沒有一處猜錯,劍潇便将因何受傷都說了遍,忽然想到一句話:

你懂我的傷,便知道我的痛。——他如此了解自己身上的傷,可曾明白自己的痛?

蕭戎歌躺在床上靜靜的聽着,看他唇齒翕合吐出綿長悠然的句子,覺得比這世間最美妙的音符都悅耳動人。

古人說:琴瑟在禦,歲月靜好。他覺只要能聽到他的聲音,便是歲月靜好。

好困,好想睡覺,卻又那麽舍不得睡覺,但畢竟藥力上來了,眼睛沉沉的閉上。這一次終于不用再回想着他的音容入睡,多好!

劍潇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小了下去,見他呼吸均勻,氣蘊綿長顯然已經睡着了,輕輕的起身,忽覺有什麽勾住衣袂,回首才發現自己一角衣袂竟埋在被子中。被子床單的顏色都是楓紅色,太過刺眼因而劍潇沒有仔細看。于是輕輕一扯衣袂,卻沒有扯出來。難道被他壓住了?他再用力還是沒有扯出來。

略一沉思後輕輕的掀開一角被子,卻在看到被子下時愣住了。

衣袂并不是被他無心壓住了,而是被他緊緊的攥在手中,像走夜路的小孩緊緊的攥着父母的手一般攥着自己的衣袂。

劍潇心中一時五味陣雜,卻沒有半分力氣來扯那一角衣袂,于是靜靜的坐在床前等待。蕭戎歌一連被病痛折磨了這些日子并無好眠,此刻喝了藥又有他相陪竟睡得分外香甜。

劍潇靜靜的看着他,忽然想他這一生有過幾次這樣的酣眠呢?他們習武之人天生都帶着三分警覺的,便是睡着了有任何風吹草動都可以驚醒,而他竟對自己如此安心?

這樣疑惑着,心卻感動,他從來只有在師父面前才敢酣眠,那是基于信任,而蕭戎歌呢?他顯然不會對他完全信任,卻是為何如此安心?

劍潇自然不知道答案,因為那時候連蕭戎歌自己都不知道答案。其實安心只是因為愛他,愛到哪怕被他殺了,也是一種莫大的幸福。

所以,如果連死都是一種幸福的話,又還有什麽不能安心的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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