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這廳堂裏挂的書畫,雅致,莊重,擺設的瓷器,古意,講究,顯然都是李瓊從西北帶來的,老爹可沒這品味。

楚熹看的出來,李瓊是個自珍自重,極為要臉面的人,而且或多或少,還有一些文學素養。

這種人往往擅長暗裏交鋒,綿裏藏針,不動聲色擊潰敵人的心理防線,可也存在軟肋,怕掉價。

何為掉價,潑婦罵她一句,她寧肯咬着牙忍了,也不會與潑婦起争執,自诩一個“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忌諱與庸俗之人同處在一條界線上,這對她而言有失身份。

那麽好,李瓊來對地方了。

樹不要皮,必死無疑,人不要臉,天下無敵,此乃楚熹的人生信條。

“娘!”楚熹跪在地上,用膝蓋往前蹭了蹭,幾乎是茶盞塞到李瓊手裏,笑得見眉不見眼:“恁可千萬別覺得見外,往後啊,就把安陽當做自己家一樣,我和夫君一定好好孝順恁,争取早日給恁生個小孫兒,恁得閑了,或出門去四處轉轉,或在家裏逗孫兒解解悶,這多好啊。”

“……”

話都讓楚熹說了,薛進默不作聲的跪在她身後,簡直像個等到夫君撐腰的小媳婦。

李瓊氣不打一處來,又不能當着楚熹的面訓斥薛進,只怒其不争的剜了薛進一眼,随即端起茶盞淺嘗一口,放到了身旁的小幾上。

見李瓊喝了茶,楚熹着實松口氣,甜滋滋的喚道:“娘,夫君難得回來,今晚咱一家人可得好好聚聚,娘喜歡吃什麽,我叫廚房去預備。”

李瓊懶得再和楚熹多說一句話:“你看着辦吧。”

“哎!”

楚熹原本還想着伺候好李瓊,緩和一下母子倆的關系,可李瓊明顯不是好伺候的主,她瞬間決定放棄了,從地上爬起來,一溜煙的跑出去。

薛進:“……”

李瓊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你還跪着做什麽。”

薛進緩緩起身,輕聲說道:“楚家人喜酸喜甜,預備的飯菜恐怕不合母親的口味,我還是去瞧瞧的好。”

李瓊冷笑:“你這上門女婿倒貼心懂事,連人家的口味都了如指掌。”

薛進小時候,是個軟弱無能、貪圖安逸的性子,李瓊李善下了十足的狠心,才将他教導成今日的模樣,雖稱不上殺伐決斷,但勉強可以在輝瑜十二州有一番作為了,李瓊每每聽聞關內傳回來的消息,心中都深感寬慰,覺得二十年前那血海深仇終有洗清的指望。

可她萬萬沒想到,薛進竟會給楚家做上門女婿。

即便李善口口聲聲權宜之計,也敵不過她耳聞目睹!堂堂七尺男兒,楚熹說打就要打,一個眼神将他指使的團團轉,饒是如此,還要跟在人家屁股後面跑,當真是能忍辱負重!

看薛進不吭聲,李瓊不禁怒道:“滾!給我滾出去!”

薛進聽從李瓊的吩咐,滾了,事實上他不滾,他也不知道該和李瓊說些什麽。

李瓊看着薛進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撐着扶手,站起身,有些踉跄的走到門口,安陽暖融融的陽光灑在她身上,一片白茫茫,金燦燦,她仿佛看到了薛元武迎面朝她奔來。

她越來越老,薛元武卻仍是那般年輕,個子高大,面龐堅毅,一雙眼睛裏燃着令人不敢逼視的光彩。

磊落,率直,誠懇,待任何人都拿出一顆真心的薛元武,偏偏死在了那一顆真心上。

誰叫他相信朝廷是有良知的,誰叫他一廂情願的以為,同為一族之人,朝廷不會對整整兩萬西北軍民斬盡殺絕。

李瓊想到當日關外屍橫遍野的慘狀,眼底泛起陣陣淚光。

外人只道李氏姐弟“挾天子以令諸侯”,仗着薛元武留下的唯一血脈在西北奪權,只道李善終有一日會除去薛進,登上西北王的寶座。

那些人哪裏曉得,如今雷厲風行的李善,曾幾何時也是趴在姐夫背上,無憂無慮,安心酣睡的幼弟。

從前種種,日日回念,恍如昨日,歷歷在目。

李瓊記得真切,那時李善十二歲,随着她和薛元武去踏青,歸途喊累,不願再走,薛元武便肩背着李善,手牽着她,一步一步的從傍晚走到天黑。

“累不累?叫小善自己下來走吧。”

“不累,你瞧他……”薛元武悄聲說:“口水把我衣裳都浸濕了。”

若那一日的太陽永不升起該多好。

李瓊此生別無心願,只要能推翻朝廷,屠戮周室,為薛元武和那兩萬西北軍民報仇雪恨,便是下十八層地獄永無翻身之日,也毫無怨言了。

掃去淚光,那雙眼睛裏又是冷冷的冰霜。

……

薛進踏出院門,正碰上守株待兔的楚熹。

“嘿嘿!我就知道你得被轟出來!”

“……好笑嗎?”

“幹嘛臭臉啊,我可夠給你面子了,是你自己不争氣,跟個啞巴似的。”楚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說道:“沒事,你也不用發愁,我瞧婆母大人并非那等不通情達理的,眼下一時邁不過去那道坎罷了。”

薛進不喜歡楚熹這樣哥倆好的對他,擰着眉頭推開楚熹的手臂:“承你吉言。”

薛進心情不好,楚熹熱臉貼上冷屁股,自讨了個沒趣,無奈的搖搖頭,問他:“你幾時回大營?”

“怎麽,你也攆我走?”

“哪裏話啊,這不,得抓緊讓咱娘抱孫兒嗎,你要吃完晚膳就走,咱現在就回房去。”

薛進看楚熹那急色樣,更覺憋悶:“用不着,這幾日百姓春耕,要休戰了。”

楚熹道:“放亳州軍回去種地?”

“他們想回去種地,自然不會有人攔着。”

“哦……”

楚熹聽懂了,休戰歸休戰,只要東昌和太川的兵馬一離開阜康,薛軍便會起兵攻城:“那感情好呀,我初一來的月事,今日是初十,之後這十日咱們抓緊努力,差不多能成。”

楚熹态度積極,與薛進不謀而合,可薛進完全笑不出來:“哼,你跟仇陽在外頭朝夕相處,這會過來同我說差不多能成?”

薛進這話讓楚熹莫名想到了紅樓夢裏王熙鳳陰陽怪氣賈琏的橋段,王熙鳳深知賈琏秉性,只要賈琏出趟門,回到家免不得被陰陽怪氣一通。

可她哪有像賈琏似的罪行累累啊?薛進懷疑的一點道理都沒有,簡直蠻不講理。

楚熹解釋過好幾次,實在懶得解釋了:“你還說我,這種猜忌放在心裏想想就好,咱們夫妻之間能不能有點信任,有點尊重呢。”

“是你先出爾反爾的。”

“薛添丁,你投錯胎了。”楚熹手搭在薛進肚子上,輕撫了兩下,柔聲笑道:“你若是個女兒身,自己懷胎十月生一個,豈不踏實?”

“……”

“可惜你不能生,怎麽辦呢,就得承擔這份風險,別看那些百年世族多了不起似的,說不準哪一輩上出了個差錯,還傳宗接代,鬼知道傳誰的宗接誰的代。”

“……”

“你還老想要兒子,兒子有什麽好,萬一,就說萬一,咱兒子命苦,娶了個不忠貞的妻子,那你們薛家就徹底……是吧?”

薛進頭痛。

他一方面覺得楚熹在胡言亂語,一方面覺得楚熹這話挺有道理,仿佛兩個小人在腦袋裏打架,所以頭痛的厲害。

深吸口氣道:“少胡扯了,還有件正事要辦。”

楚熹從懷裏掏出小木梳,梳了兩下那有些亂的碎發:“什麽正事?”

“之前不是說要給廖三做媒嗎,這會他人大概已經在府裏了。”

“對對對,這陣子瑣事太多,我都給忘到腦後了,我們府裏那個廚娘,你跟廖三提過沒有?”

“沒。”薛進皺眉,仍然是一副臭臉:“我怎麽同他提。”

“憑你倆的關系,就該你和他提啊。”楚熹無語:“真服了,若我同他說,那廚娘領着一兒一女,他準覺得我有壞心,故意折辱他,不是正經給他做媒,你得事先給他一點心理準備啊,完蛋,這媒做不成了。”

“為何?”

“他肯定以為我要給他介紹一個黃花大姑娘,興高采烈的來了,結果是寡婦帶倆娃,他能接受這個落差嗎。”

薛進頓時面露為難:“那該如何是好?”

楚熹仰起頭,柔順黑亮的短發齊齊滑到耳後,一雙眼睜得又大又圓:“廚娘那邊我也沒去說呢,要不,想辦法讓他們見上一面,見完了,咱們各自去旁敲側擊一下。”

薛進不會做媒,拿不定主意,也沒有異議,只問楚熹:“要怎麽讓他們見一面?”

“這好辦,老爹為給我接風洗塵,特意弄了兩頭大肥豬,就圈在廚房外,待會叫廖三一塊去看殺豬,順道就把廚娘也見了。”

“嗯。”

廖三在前廳等了半個時辰,喝茶喝到肚子脹,正想去方便方便,就見那夫妻倆一前一後進了門,自然是薛進在後,楚熹在前:“廖三爺!你可真有口福呀!是不是早猜到今日府裏要殺豬?”

吃人嘴短,拿人手軟,何況還要托付終身大事,廖三這會一點脾氣都沒有:“咳……少城主說笑了,我今日來是……”廖三羞于啓齒,求助的目光投向薛進,而薛進赫然一副“別看我,別找我,這家我不做主”的模樣。

好在楚熹善解人意:“有什麽事,咱們吃完豬肉再說也不遲嘛,廖三爺勞苦功高,難得來一趟府裏,可得改善改善夥食。”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人情世故上,別說廖三了,薛進也不是楚熹的對手,她一句接着一句,句句不落地,兩個大男人在她跟前只有點頭稱是的份。

廖三憋着一泡尿,站在五花大綁的肥豬旁,愣是沒弄明白自己為何要來看殺豬。

作者有話說:

争取十一點半二更!(給我評論啊啊啊啊啊!沒有動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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