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小年過後,年味兒也濃了起來。

白府裏的這些下人,有年紀輕輕就背井離鄉來到府裏做工的,他們之中都是家裏窮,多一個人就多一張吃飯的嘴,為了減點負擔,只能自己離家尋一條掙錢的路子。因着吃喝都在白府,也沒什麽花銷,那工錢就可以攢下來,大多是拿回家裏補貼家用了。

還有另一類人。若說這世道太平,那是相對于少數人來說,可憐的,莫過于窮苦的老百姓,賣兒子女兒圖錢財的并不少見,有難言之隐,也有貪妄之心,被賣到府裏當個丫鬟小侍的,那都算命好的,輾轉落到煙柳之地,或是輕賤人命的地方,只能身不由己。

到年根了,還有歸家之處的人,就已經可以收拾包袱,離府回家過年了。這也是白府的規矩,過年就應該一家團圓,所以不會強留人。當然,也不會趕人,白府裏孤苦無依的人不在少數,在白府這些日子裏,俨然已經把這裏當成家。

臨近過年的這幾天要忙裏忙外,自然少不了人手,于是就交給留在白府裏的這些人,等過了年,白老爺也會準許他們出去玩樂幾天。

剛一準了時間,就有仆從們陸陸續續離府,白喬等着韓二提起,等了一晚韓二也沒說,于是第二日趁着夜間話裏話外都在打聽:“二郎,你娘親是不是在等你呀?”

韓二沉默一瞬,說:“我娘在我還小的時候就走了,嬌嬌,這種話大半夜還是少說為好。”

“噢……”白喬仰起頭安撫地親親韓二嘴角。

“那兄弟姐妹呢?有嗎?”

韓二老實回答:“沒有。”頓了頓忍不住問:“嬌嬌,怎麽了嗎?”

白喬唔一聲,小指頭揪着韓二胸前的衣襟,似無意問:“那是不是過年回家就你自己一個人呀?”

韓二有點反應過來了,眼中帶着笑意:“是啊。”

白喬繼續說:“一個人過年,好可憐的。”

韓二接過話:“那怎麽辦呢?”

白喬眼裏閃過狡黠,抱着韓二,但面上盡是苦惱,似是在思索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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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如,你就留下來吧,你回到家是一個人,但是在這裏,你就有了我呀,我們就會是兩個人,那樣就不可憐了。”

白喬不自覺帶着期盼:“你說呢?”

韓二緩緩笑了,低下頭碰了碰白喬的鼻尖,反而問着:“那嬌嬌呢?嬌嬌想我留下嗎?”

白喬抱着韓二蹭了蹭小腦袋埋在韓二身前,小聲說着:“想,想的。”

“不想和你分開,也不想你一個人過年。”

心中好像被暖流湧着,又好像被甜蜜泡着,聽着白喬直白地對自己表達的感情,就恍惚所有流散出去的愛意都有被人妥帖地收納,回應。

韓二摟着白喬,聲音都柔下幾分:“好,那嬌嬌陪我過年。”

就這麽說定了,但韓二想着,年前到底還是該回去一趟。自離家到在白府安置下來轉眼已過去數月有餘,離開的那天只簡單對李嬸說了幾句,韓二當然放心,自己家那群崽子們肯定被李嬸好好照料着,但也不能一點信兒都沒有不管不問的。

後來韓二跟白喬說了這件事,并且好生擔保自己傍晚就會回來,在二十八這天踏上了回家的路。

好些時日沒走這條小路了,從前是惬意悠閑,到之後的疲憊心切,而現在,與這些都不同,情緒裏多出來的是回家的歸屬感。

縱然白府很好,縱然老爺夫人對自己很親切,縱然在心裏早就把少爺當成了自己的媳婦兒,但白府依然不是自己的家,小破屋簡陋,遮風避雨只算得上是勉強,但到底是自己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

并不是韓二太過生分,是他和少爺之間仍有距離。韓二仔細想過,若沒有為少爺治病的這一層關系,大抵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得到少爺,甚至見一面都難說。可就是因為老天對自己的饋贈,吃得飽穿得暖,還有了過分的貪求,若說就這麽堂而皇之登堂入室,借着老爺夫人對自己的寬容,韓二自己都不能容許。

自己本就一無所有,更是不能被瞧不起為人,剩下的,唯有對白喬的真心。

他想和少爺有一個他們的家。

一路上胡亂想着,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村口,快過年了,家家都在門口挂上了紅燈籠,門間來來往往的身影臉上盡是喜悅,從煙囪裏缭繞的白霧是煙火氣兒,是一整個甜苦交織的人間。

一路上遇見不少熟悉的面孔,見到韓二熱切地打招呼,有些還問着好長時日未見到底去哪了。不欲多說,韓二只簡單回答自己在鎮上做長工,寒暄幾句告別離去。

走到自家門口,一眼望去還是離去時那樣,韓二推開門走進,數月未見的小家夥們一如往常那般圍上來,不過一直在韓二腳邊啄啊啄,似是埋怨主人許久未歸家。

韓二把小家夥們照顧好,擡腳向李嬸家走去,門開着,一進去正好碰上在院裏燒火的李嬸,韓二喊了聲:“嬸兒。”

“哎喲,二黑?!你回來啦?!”

李嬸眼睛睜大了些,接着站起來:“要不是我親眼看着你好生坐着轎子走的,你這幾月一直不見人我可要去報官啦。”

韓二笑着,前前後後簡單跟李嬸交代了些,略去了白喬的病情,只說自己如今在白府做工。

“這活計好啊,不比你賣肉掙得多啊。”

韓二笑笑點頭。

李嬸又招呼着:“剛回來?也是該過年了,來來到屋裏坐,別走了啊中午就在嬸兒家吃。”

韓二婉拒:“這趟回來,想看看我爹我娘,再就是讓你知道我好好的呢別挂念,飯我就不吃了,待不了多長時間我還得回去。”

李嬸這就誇張地抖了抖眉毛:“啥?還不準回家過個年?哎呦,這也太能使喚人了吧?二黑啊,實在不行你就回來賣肉,咱也不受這氣啊。”

韓二解釋道:“沒有,老爺夫人都待我很好,是我答應了少爺要回去的。”

李嬸面色有些怪異,心裏嘀嘀咕咕,怎的一個主子和下人這般黏糊,但看韓二一臉維護,動了動嘴終也是沒說。

李嬸又出言想留下韓二,但韓二總說來不及,也只好作罷。

跟李嬸聊了兩句,韓二這就告別,到村裏酒鋪買了二兩酒,又買了些紙錢,拿上東西向葬着二老的墓地走去。

當時下葬韓老農時因地方出了點事,這也是韓二和白府交集的開始。像他們這種窮苦人家是沒有土地的,為了吃口飯便只能給地主種地,韓二之前幹的就是這個。

韓老農死後急着下葬,天氣炎熱,再不埋屍體都臭了,韓二無法只能去求當地那個姓劉的地主讓他把他爹埋在地裏,那劉地主尖嘴猴腮,一臉刻薄樣兒,只說憑什麽?韓二老實的笨嘴不會說,只磕磕絆絆說看在我給你種地的份兒上,我只求找個地能把我爹埋了。

劉地主拒絕的幹脆,說你給我種地,我也給了你錢,其餘的,一概不要想。

韓二當時被逼的沒辦法,也沒有地方,就只能把韓老農的屍體放在家裏。

就在這時出現了轉機。

那劉地主欠了債——從白家的水路走貨,但付不上錢,這劉地主敗家子兒一個,賺錢的本事丁點兒沒有,最後沒辦法了,就只能把自己的土地抵押出去。

那會韓二還沒放棄想再去求劉地主,劉地主少了好幾塊地,心裏正煩着,看見韓二就趕人,讓他找白府別來煩他。

韓二就去了。

其實也沒有見到白老爺人,到了白府在大門處也不知道接待他的那個人是誰,韓二只說了自己的來意,還以為要廢好一會的口舌,結果那人當即答應了。

韓二揣懷着感激之心謝過人,回來之後終于把他爹下葬到地裏。

而韓二他娘走的早,他們是後來才遷到這村子裏,沒了辦法,就只能在韓老農的墳前連着二老的一起。

從前每年過年的時候都會來給二老上墳,但今年要在白府過年,便提前幾天了。

韓二俯下身點燃,看着星星火光吞噬暗黃色的紙錢,一陣煙霧缭繞之後變為灰燼,通過焚毀将現世的思念轉交給黃泉境內的靈魂。

韓二沉默着,将買來的酒撒在墳前,待到紙錢燒完,風鼓動着灰燼飄散,韓二在心裏說了句下次再來看你們,拾起空酒罐踏上回家的路。那矮矮墳前周圍的草木襯的一片枯澀,焚燒過的煙灰色昭示着來過的痕跡。

回趟家是順路,到了門口,韓二從衣袋裏拿了些銀子,走進李嬸家院子裏沒人,韓二便悄無聲息把銀子放在院裏的石岸桌上,沒出聲離開了。

自己這一走也不知道何時能回來,家裏那群小崽兒們也帶不走,總不能一直麻煩李嬸,拿些銀子也算是心安。

這一趟回家,把挂念的事解決完了,韓二瞧着時間也不早了,便啓程回白府。

在路上,韓二惦記着白喬,才小半天沒見,心裏就開始想了,走到集市上,韓二腳下拐了個彎,去買了些白喬愛吃的那家糕點和零嘴,平時扣扣搜搜連個蠟燭都不舍得點的人,為了白喬五兩、十兩銀子都不見心疼。

從糕點鋪子出來,韓二左右看着還有什麽新奇的,可關鍵白喬是家境殷實的小少爺,自然什麽都不缺。

瞧了半天也沒有,而在走過路口時韓二的眼睛被那一串串紅彤彤的糖葫蘆吸引過去了。

韓二走上前,要了三四串,付過錢之後這才滿意地回到白府。

韓二這一天飯都沒吃,路上也沒耽擱,所以回來的時候比傍晚要早了些,還沒到晚膳的時辰,韓二回到府裏打聽過白喬在哪,擡腳向白喬的院子裏走去。

韓二推開門走進去,白喬正在看書,聽到聲響擡眼看過來,便與韓二的視線相撞,白喬的眼中帶着喜悅,聲音也歡快:“你回來啦?”

“回來了。”

韓二把門關上,來到白喬身邊,把買來的東西放在桌上。

白喬看着眼睛一亮:“是糖葫蘆!”

韓二拿起一串放在白喬手中,低下頭似有些難為情:“我沒多少錢,也買不起什麽貴重東西,就只能買來這些小玩意兒,讨你歡心……”

白喬伸手去拉韓二的手指,晃了晃:“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吃糖葫蘆呀?”

韓二沮喪的心情一瞬間收起,看着白喬也有了笑意:“少爺喜歡?”

白喬嗯一聲:“當然喜歡,我小時候最喜歡的就是糖葫蘆,可我娘親怕我吃壞牙,要了好幾天也就給我買一串,那一串大半還都進了我爹爹的肚子裏。”

韓二立馬說:“我買了好幾串,都是給你的。”

白喬舉着糖葫蘆,放到嘴邊咬下一顆,紅丢丢圓潤的山楂裹上一層晶瑩的糖衣,絲絲的甜味兒融進山楂的酸裏,白喬的心情也像這糖葫蘆一般酸酸甜甜的。

韓二看着白喬吃的開心,輕聲問:“好吃嗎?”

白喬眉眼彎了彎:“好吃!”

過後又想起什麽:“二郎,你想吃嗎?”

韓二看着白喬舔過的嘴唇,粉嫩上還瑩着點點水光,不自覺吞咽幾下:“想吃。”

白喬這就咬下一顆糖葫蘆,但并未嚼碎,用小指頭指了指自己嘴巴,含糊不清說了句,大概意思就是你只能吃這裏的。

韓二這就毫無抵抗地俯下身,捧着白喬的臉咬上銜在齒間的糖葫蘆,只咬下一半,剩下一半又讓韓二的舌頭推回白喬的嘴裏,糖衣化在嘴唇上帶起的親吻有些黏膩,兩人唇齒相接,甜味裏萦繞着獨屬于山楂的清香,嚼碎的果肉混着不自覺在口中分泌的津液,喉間吞咽下也分不清誰是誰的。

兩人黏黏糊糊地吃完了一串糖葫蘆,韓二又拿了一串放在白喬手中:“還有。”

白喬也有新鮮勁兒,只是吃到第二顆,白喬舔了舔嘴唇:“唔……牙有點酸。”

再說白喬本身也吃不了多少,可這糖葫蘆又不禁放,韓二便讓白喬拿主意,将剩下的兩串給紅昭他們分着吃了。

還有好些的糕點,韓二想給白喬留着,白喬噘着嘴似是埋怨:“你買這麽多幹什麽?”

韓二笑笑:“想着你喜歡,沒注意就買多了。”

白喬哼了聲:“傻乎乎的。”

韓二握上白喬的手,眉眼間透着認真:“嬌嬌,你信我,我以後會給你買最貴最好的東西的,我不會讓你過窮日子的。”

白喬知道韓二心裏對這方面有着執着的堅持,也不再用不在乎這種話來反駁他,只仰起頭親在韓二嘴角:“嗯,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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