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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遍地都是世家大族的豪宅華邸,地價寸土寸金,租金也大多不便宜,像李稚這樣的小吏負擔不起,于是多選擇住在偏遠的城東。

李稚在丁峤的介紹下找到東城的一處巷子,他租了一小間朝東的閣樓,房子的主人家是禮部的一位六品給事中,不過平日他與家人并不住在此地。

李稚對面的房間住着一個年輕的戶部小吏,他一推門進去,對方正在院子裏讀書,瓊花飄在書生的肩上,衣服穿得雖然舊,但渾身一股慵懶風流勁兒,像個家道中落的公子哥,對方看了他一眼,随意地打了聲招呼。

“楊瓊,弘農華陰人。”

“李稚,京州雲平人,幸會。”

對方點了下頭,繼續低頭翻自己的書,李稚無意中多看了一眼,發現那本書外封上赫然寫着《京唐風月寶鑒》。

……這不是禁書嗎?

他感覺自己還是裝作沒看見比較好。

李稚走上閣樓找到自己的屋子,房間不大,看起來略有些髒亂,窗前擺着一盆凍死的冬青,其他倒是很不錯。

李稚掃視一圈,卷起袖子開始收拾,一個多時辰後,整個房間煥然一新。他将自己的包袱放在擦幹淨的桌子上,從裏面拿出衣物、文牒等東西,忽然他的手停住了。

他從包袱的底下取出那只漆黑木盒,手指摩挲了兩下上面的暗紋,他記起深山雨林中的黑白道觀,還有難覓蹤跡的神仙,一時有點晃神。

他将木盒放在床頭的墊子上,思索片刻,又覺得不妥,回身好好地收在櫃子裏,琢磨了會兒,覺得仍是不大行,他又翻箱倒櫃将木盒重新拿出來,擺回了床頭,想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決定擺放在對光的窗架上。

“你這藏什麽好東西呢?”

身後忽然有聲音傳來,李稚手裏的木盒差點掉下去,他忙一把抓住,回頭看去,原來是大門忘記關了,剛剛在院中認真讀書的楊瓊看起來是剛好路過,眼神頗為奇怪地看着他。

李稚決定暫時放過這只木盒,把東西往枕頭下一塞,直起身道:“沒什麽。”

楊瓊打量了他兩眼,笑了,“夜裏門窗記得關好,東城野貓多,小心把你藏的寶貝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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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稚點點頭,看着他轉身離開,刷一下起身去關門。李稚抓着門闩,背過身看向那壓着木盒的枕頭,莫名也忍不住笑了下。他這沒頭沒腦的在幹什麽啊?

不起眼的東城小巷中有家賣酥糕的小店,開了将近有二十年了,春日賣桃花糕,夏日賣梅子酥,秋天賣桂花涼糕,冬天賣松香酥,老板是個忠厚老實的啞巴,每日天不亮就起來做糕,東西好吃又便宜。

一個灰衣的男人等在未開張的店鋪前,每天早晨他都會來這家小店買兩盒糕點打包帶走,十五年來風雨無阻。

老板非常熟練地将包好的糕點遞過去,男人伸出右手接過,外衣下袖口的金錦魚紋一閃而過,這是金诏獄吏衣服上才有的圖案。一旁的木質櫃臺上早就丢了一枚金铢,男人也沒讓老板找錢,拿了糕點轉身就走,正好與路過的李稚擦肩而過。

李稚感覺到對方身上冷峻的氣息,下意識停住腳步回頭看了眼,那人卻已經走遠了。李稚扭頭去看街角的糕點店,憨厚的啞巴老板擦着桌子對着他笑了下,李稚覺得那個眼神充滿了勾引意味。

看着李稚改變路線往自己這邊走來,老板立刻笑開了。

大清早店鋪中還沒有人,李稚站在攤位前,慢慢地摸了下兜裏剛放發的微薄薪金。

他要了一小份桃花糕,價錢意外的便宜,老板見他是新客,還特意多贈送了一份新鮮的桃花露,一副很歡迎他下次再來光顧嘗鮮的樣子。

李稚嘗試着咬了一口那糕點,眼睛刷的一亮,清甜不膩,口感柔綿,入口的瞬間唇齒間全是露水和桃花的清香,慢慢的還有冰片涼絲絲的味道蔓延開來,怎麽形容呢?一小塊糕點竟是吃出一種清平盛世的感覺。

瞬間淪陷的李稚眼睛亮晶晶的看向那眉眼含笑的老板,盛京的東西都是這麽好吃的嗎?

他不得不承認,這是他有生之年吃過的最好吃的糕點,沒有之一。

男人來到金诏獄,他随手脫了外套丢在案上,露出裏面帶煞的金錦衛衣。他提着那包新鮮糕點往诏獄深處走,來到一間牢房前。他從牆上撈過鑰匙,打開門把糕點連帶着早飯一同端送進去。

一個蒼白頭發的老人背對着來人坐在地上,右手在空中虛虛地寫着字。

男人觀察了下,老人今天在空中寫的是:咄咄怪事。

男人并沒有出聲打擾,把吃食恭敬地放在一旁的空桌上。人到中年的獄吏在年輕時曾經遇到過一樁大麻煩,承了這位老人的恩情才沒有冤死诏獄,并且還受到提拔接連升官,老人對他恩重如山,但十五年前對方卷入太子朱雀臺案被下獄時,卻是他親自帶隊去抓的人。

男人至今都還記得那場景,充斥着濃烈血腥味的黑暗牢獄中,所有犯人無論年紀大小全都垂着眼睛靜默着,血肉之軀好像變成了堅不可摧的金鐵,老人披坐在角落中,從那沉默與憤怒中生出一股悍然的力量,那是金诏獄有史以來最荒誕的一幕,遍體鱗傷的犯人臉上不見恐懼,反倒是他們這群施暴者戰戰兢兢地站着,簡直要不知所措了。

可惜血肉之軀終究成不了金鐵,那些人最終大多死于酷刑,“罪不容誅”的太子***而死,不肯坦白的黨羽盡數伏誅,叛亂也随之草草結束。

但男人卻一直忘不了那群人的樣子,他曾經覺得武力可以征服一切,但那天他覺得自己渺小極了,那群人哪怕到死眼中仍是有種讓人不敢直視的光,他從未沒見過,一種直擊靈魂的震撼讓他幾乎無法握住手裏的屠刀。

很多年後,男人看到一首詩,“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他腦海中驟然又浮現出了當年所見的那畫面,那真是浩然正氣、群星閃耀。

男人并不能違抗上面的命令,于是多年來他選擇用另一種方式來委婉地表達着自己的愧疚。他無意中打聽到老人愛吃城東那家無名小店的糕點,于是十五年來每天借着職務之便為他送一份。

就在他将要無聲無息地退出去時,外頭忽然傳來一陣不小的騷動,男人單手抓着鐵門,皺着眉朝外喊了一聲,“怎麽了?”

“大人!禦史臺來人了!”

“大清早來做什麽?”

“不清楚!”

“出去接人!我就來!”男人把牢房大門重新鎖上,大步出去了。

過了小一刻鐘,男人重新走回來,他的臉色微微發白,一大群人出現在牢門外,他們全都望向那個被遺忘了十五年的老人。

“就是他?”

“是。”

老人像是沒有注意到外面的變化,他還是閉着眼睛專心致志地寫着字。

夜晚,忙碌了一天的李稚從府庫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忽然他看見對門的楊瓊正在院子裏鼓搗着什麽,仔細看去,他正在專心致志地種一棵……那是枇杷樹嗎?

李稚覺得他這個鄰居真的好有意思。

楊瓊一擡頭看見李稚,兩人共住一間院子,擡頭不見低頭見,如今已經很熟悉了,他招招手讓李稚過來,幫着自己一起種樹。

“唉,不想當官了。”楊瓊嘆了口氣,擡手往坑裏随意地灑了點土,“想回老家去。”

李稚前兩天與他閑聊才知道,弘農楊氏是關西四大姓之一,楊瓊原是楊氏旁支一個沒什麽地位的庶子,憑借着這層淡薄的血緣關系在盛京謀了個戶部小吏的差事,在來京之前他已經娶妻,如今新婚燕爾分居兩地,家中矛盾不斷,楊瓊三天兩頭為這事嘆氣。

楊瓊支着手道:“這年頭做官真是耽誤大好年華。”

“怎麽了?”

“浮名浮利,虛苦勞神,庸庸碌碌,蠅營狗茍。”楊瓊輕笑着拍了下手上的土,看向李稚時卻又沒了聲音,還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啊,這盛京活得最自在的大約就是如李稚這般的無名小吏了,反正這出身也沒什麽升遷的指望,不用操心上面的動靜,風來逐風走,水來水自流,也是種難得的福氣。

李稚道:“你會辭官回鄉去嗎?”

楊瓊搖了下頭,“哪有這麽容易?”又問他,“說起來,你怎麽會想到背井離鄉地來盛京做官吏?”

李稚想了想,有些不知道該怎麽說,“我沒有來過盛京,我想看看它是什麽樣子的。”

楊瓊來了興趣,“那你是看過了,你覺得這兒怎麽樣?”

“我覺得都很好。”

“怎麽個好法?”

“天朗水清,太平氣象。”

楊瓊聞聲笑了出來,他點了下頭,“是好的。”若是能一直這麽覺得,那是真的好。

李稚幫他種好枇杷樹,兩人一起站在樹下擡頭望去,月白風清,枝葉扶疏。

“這麽好的天,今晚喝酒去?”

李稚拍着袖上泥土的動作一停,“啊?我不怎麽會喝酒。”

楊瓊笑道:“沒事,多喝喝就會了,沒見到清涼臺那些世家大族每日流水般的筵席?盛京人就沒有不會喝酒的,你要在這兒當差,那就從現在學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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