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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稚今日心情相當不錯,傍晚回家時他給楊瓊捎了點梅子荷葉糕。楊瓊上回在他的極力推薦下也品嘗了那家小店的糕點,一口咬下去,原本有點懷疑的眼神瞬間變成震驚,從此兩人就都成了那家店的忠實主顧。

李稚提着糕點推門進去,忽然他愣住了,院子裏不知何時多了一頭高大的青牛,牛也注意到李稚,瞟了他一眼就轉開了視線,繼續歪着嘴咀嚼着草葉。

李稚:“……”果然是每天推開家門都能有新發現!

楊瓊正在後院卷着褲腳紮籬笆,砍成半人高的竹子堆在一旁,他擡手抽出一根,用力地插進土中,再舉起鐵鍬咚咚咚敲進去,他将竹子用麻繩固定住,一點點往外圍紮,看起來這工程已經快要竣工了。

滿頭大汗的楊瓊聽見腳步聲回頭看去,“喲,這麽晚才回來啊?”

“今天府庫事有點多。”李稚将糕點遞過去,“給你買了點糕。”這陣子他在紅瓶巷當差,那地方不成文的規矩很多,多虧楊瓊不時的指點他才能這麽順利地接手各種活計,後來為表感謝,他經常給楊瓊帶些好吃的,楊瓊也把他當朋友,想吃什麽就大方地和他說。

楊瓊一看見那包裝,立刻說:“梅子糕!”

李稚點了下頭。楊瓊打了半天樁正好也累了,索性放下手頭的活,兩人來到院子中,在石桌前坐下,楊瓊懶得洗手,在大腿上拍了兩下,直接拿起一塊糕就往嘴裏扔,“好吃。”

李稚看了眼院子裏那頭牛,“這是……”

“文尚書家的牛。”

文尚書李稚是知道的,吏部尚書文晏,楊瓊的頂頭上司,“他家的牛怎麽會在這裏?”

楊瓊就跟聊“今天天氣怎麽樣”似的随意說:“禦史臺今日剛下發的谕令,他被罷免下獄了,朝廷抄了他的家,金吾衛來來去去跑了幾十趟,我正好路過看見他家的牛在大街上沒人要,順手給牽回來了。”

“……”李稚被震驚了。

楊瓊看他這副表情,笑道:“沒事!一頭牛而已,沒人會管。”

“不是,我是想問文尚書怎麽會被罷免下獄?”

楊瓊吃着糕點的動作一停,“哦,好像是他玩忽職守辦事不利,上面的事情誰知道呢。”楊瓊一副已經看破紅塵的樣子,吏部這兩年換了二十多個尚書,平均一個月不到換一個新的,所謂的清涼臺走馬燈早就聲名在外,他們這些底層官吏早都習慣了,純當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李稚有些匪夷所思,“這麽頻繁的調動,不會出事嗎?”

“出事又能怎麽樣?”楊瓊笑着給李稚也遞了塊糕點,“天塌下來自有高人頂着,砸不到我們頭上,何況這些年吏部本就清閑,事情都在三省那兒辦完了,一個空架子倒了就倒了。”楊瓊完全沒有操心生計的自覺,關心這些破事還不如多關心這頭無家可歸的牛,“你瞧這牛多漂亮,這水靈靈的眼睛像不像個小姑娘,大家閨秀!”

李稚望向那頭啃着草皮的大家閨秀,“你要把它養在後院嗎?”

“是啊!”

李稚想了下還是閉上了嘴,算了,他也不好說什麽。

楊瓊對自己順手牽回來的這頭牛那真是越看越滿意,他走上前去摸了下那兩只油光水滑的角,牛低低地哞叫了一聲,楊瓊的眼神真的像是在看着個小姑娘,“你若是會開口說話,你會說什麽呢?眼見着他起高樓,眼見着他宴賓客,眼見着他樓塌了,真沒意思是不是?”他輕笑着重複了一遍,“沒意思啊。”

李稚看着楊瓊月下撫着青牛的身影,他在這一刻似乎察覺到一種很隐秘的情緒,就這麽幽幽的在這個深夜中蔓延開,卻又最終了無痕跡。當時的他很難描述這種微妙的感覺,直到很久之後,李稚再回憶起那一天,他才終于明白那種感覺是什麽。

風起于青萍之末,浪興于微瀾之間,天下局勢将變未變,小人物聽見了巨輪遙遙碾過來的隐約轟隆聲,卻無力發出任何聲音,聞美人死而往赴憑吊的王孫寫好了詩稿,最終卻只能揚灰風中,任憑它吹往青雲四海,在那一刻這顆心也終于獲得了片刻的自由與安寧。

楊瓊牽着他的牛往後院走了,庭中枇杷樹葉沙沙地響,李稚坐了一會兒,也起身回屋了。

李稚照舊隔幾日就去謝家送一趟書,他一直沒再撞見過謝珩。皇帝沉迷修道服丹,已經十幾年沒有上過朝了,盛京的官員也免了上朝,謝家人深居簡出,平時很少出府,倒是時常有人前來拜會。

李稚這身份進不去內院,他也就沒再見到過謝珩,但偶爾能見到他們家那位二公子謝玦穿戴整齊出門會朋友,謝玦自然不會留意李稚這麽個小人物,雙方也沒有交集。

這一日,天氣熱的厲害,李稚按照約定去謝家送書,門僮剛進去通報,盛夏的雷陣雨說下就下了起來。

李稚迅速從馬車底下抽出油篷布蓋在書箱上。今天瓊林苑也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李稚站在門口等了很久,直到傍晚才出來了幾個人,為首的人渾身精瘦,簡單的書吏打扮,看上去四五十多歲,一開口就讓他幫着把書先搬進長廊去。

送了這麽多次書,這是李稚第一次走進謝家。一眼望去庭院平坦開闊,地上鋪着成塊的青石,兩側半舊的烏木長廊上繞着深綠的蘿藤,大門右邊有兩株幽黑的老松樹,這座三百多年的老宅并不像李稚想象中的那樣奢華貴氣,反而很古樸空曠,整個畫面中最炫麗的反倒是雨水,成片地砸落下來,跟碎了滿地的水晶琉璃一樣。

這就是清涼臺最煊赫的門庭,開門如見君子其人。

李稚聽人說過,謝氏最早起于晉中西陵,其先祖謝皓是執掌周禮的大禮官,同時精通玄道,後世道教修史,将他列為晉中六位羽化登仙的人物之一。

謝家是晉中第一高門,最顯赫時連續出了四位宰相,直到謝洪忽然罷相歸鄉,這位先代名臣退仕後在桃林隐居四十餘年,寫了三百首詩編成《春去秋來集》,告誡子孫後人勿戀功名利祿,自此謝家人在仕途上一直很低調,官最高也不過做到五品。

直到前朝天災亂世,氐人忽然打破“祁水之盟”入侵中原,中州迅速淪陷,關內群雄并起,愍帝被亂臣用五匹馬拉死,關中一片腥風血雨,謝家舉家遷至建章,扶持衰微的後漢室建立梁朝,其後又計定南北,驅除氐人,清肅中州,恢複舊土,堪稱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謝氏一門也重新彰顯榮耀,一直到今天。

這座宅邸是謝家在盛京的舊宅,那時這座城還被叫做金陵,廢池喬木十室九空,一眨眼三百年過去了,這裏已經成為天下風流聖地,李稚看着庭院中風吹雨打,仿佛真的看見三百年歲月緩緩流逝,一代又一代文臣武将從這條長廊中走過,又轉身消失在歷史洪流中。

只要是讀過書的人,站在這樣的門楣前都會下意識肅然起敬。

等李稚幫着搬完書又核對完,天都已經黑下來了,謝家的門僮提着波光粼粼的琉璃燈從長廊走過,李稚注意到大門沒有如尋常世家大族那樣入夜後就關上,他感到奇怪就多看了兩眼。

“瞧什麽呢?”

“謝府夜間不關上大門嗎?”

那清點着書箱的精瘦書吏随口道:“要關的,有大人出去了,還沒有回來。”

李稚心忽然顫了下,下意識問道:“哪位大人?”

書吏好笑道:“你還管這些?”

李稚自覺失言閉上了嘴。這書吏覺得李稚挺有意思,進了庭院後拿眼睛東瞟瞟西瞧瞧,他看他一心兩用活卻幹得不錯就沒說他,這會兒還問上了,“哪來這麽多好奇心?”他說着從袖中抽出一封新寫好的書單遞過去,“瓊林苑新要的幾套書,還是照例過三天送來。”

“好。”

李稚辦完活正要從側門離開謝府,那書吏見他暴雨天沒帶傘,喊住人給他拿了一把,李稚剛要道謝,對方不鹹不淡地補了一句,“記得還我,若是用壞了就拿三錢銀子來賠吧。”

李稚這些日子和清涼臺不少世家大族的門人都打了交道,他得出一條結論,謝家的無論是書吏、門僮還是侍衛,看着最不近人情其實反倒待人最尊重客氣,而且每一個人說話時都有種淡淡的幽默風趣,冷不丁敲你一下,也是種特色的人情味。

書吏見李稚拿着那把傘原地罰站一樣,也不動,問道:“你幹什麽?”

李稚平複了下心情,“第一次撐這麽貴的傘,內心誠惶誠恐。”

書吏:“……”

李稚沒有開玩笑,他一個月的俸祿也就二錢銀子,這把傘能讓他白幹一個半月。

李稚撐着那把價值三錢的竹傘離開謝府,臨出門前,他餘光又飄向那洞開的謝府正門,門僮已經将琉璃燈盞挂在屋檐下,侍衛們按着雪花鍛鐵的佩刀一動不動地立在濺水的臺階上,燭光照的雨夜朦朦胧胧。

李稚腦海中又響起書吏的話:有大人出去了,還沒有回來。

會是誰?

李稚想着又看了眼那扇門,幽幽的念頭在他心裏爬,若是一直留着門,那意味着今夜必然會回來。他又看了看天色,漆黑一片,這時辰紅瓶巷國子學府庫已經上了鎖,按常理來說他離開謝家後應該直接回東城的家。

李稚背着光往街的東邊走,卻又不自覺地放慢腳步。他腦子裏冒出一個很匪夷所思的念頭,他忽然很想看看謝家今夜會回來的那位大人是誰。

這念頭沒什麽緣由,莫名其妙的,可李稚的腳下卻像是生了根。

他想着,等一等、看一看也沒什麽,就裝作剛好是辦完事情出門遇到了,這黑夜裏又下着大雨,對方也必然不會注意到他。

李稚重新回過頭去。

若是猜錯了那也沒什麽,若是猜對了……若是猜對了那就猜對了。李稚在巷子口慢慢地踱了兩個來回,這地方光線昏暗,謝家侍衛沒注意到他,又或是注意到了但以為他在找什麽丢了的東西,總之也沒人在意他。

李稚來去走路的時候,腦子裏莫名又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他在老家京州有個同窗好友,名叫白林甫。那年白林甫對知州林家的女兒一見鐘情,日思夜想傷春悲秋,那林家女兒每月十五會陪着母親去山上上香,白林甫每每那兩天就翹了課就去她家附近守着,他愛穿身白的,臉又胖,往巷子裏一蹲像只鬼鬼祟祟的大白貓,回回都到,從不露面,比賊還神秘。

事情越想會越變得詭異起來,李稚忽然又記起一段對話。

那年夏天,京州的小巷中,魂不守舍的貓臉少年還在等着他心愛的姑娘,他對朋友說:“這簡直就像是過去書裏寫的,沒錢沒勢的書生愛上了大家閨秀,在書裏這就是天作良緣,接下來就該姑娘把繡球抛給書生了,又或者出來個慈悲心腸的住持,把後院廂房騰出來給他們談情說愛。”

很實事求是的李稚說:“她不會扔繡球給你,這裏也沒有住持。”

“那或許按書裏寫的,她同我私奔,我們倆逃去天涯海角。”

“她甚至都不記得你是誰了,怎麽會同你私奔?”

“你說我現在進京去考個狀元再回來娶她怎麽樣?唉李稚你文章不是寫的很不錯嗎?你幫我考個狀元吧。”

“……在前朝科舉舞弊是誅九族的大罪。”

“為什麽在前朝,本朝呢?”

“本朝沒有科舉。”

“……狗日的!”少年回頭問他,“所以現在姓氏不行的窮書生就永遠別想娶大家閨秀了是嗎?”

“是的。”

“王侯将相寧有種乎?”

“……”

“當我沒說。”

“我沒聽見。”

“我剛剛那句放前朝什麽罪?”

“誅九族!”

“本朝呢?”

“誅九族!”

忽然傳來的凄厲馬嘶聲打斷了李稚的回憶,也讓他瞬間回過神來,轉身看去。一輛馬車勒停在他的身旁,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好像擋了人家的路,看都來不及看,忙側身讓開,那馬車卻沒有繼續往前行駛。

李稚這才反應過來不對勁,擡起頭看了一眼,墨綠車簾被一只手揭開,其中的人正望着他,眉疏目朗,眸光昏暗,兩人之間隔着灰蒙蒙的雨霧與綠璃似的燭光。

李稚一下子愣住,連行禮都給忘了。

一旁勒着馬的裴鶴問道:“你還好嗎?”

李稚回過頭去看裴鶴,“什麽?”

裴鶴驚魂未定,“剛剛天色太暗了,沒撞着你吧?”他也吓了一大跳,這少年站的倒是很靠邊,但夜雨下得太大了,他沒看見人,又正好騎着的馬被摔落的瓦片驚到差點撞上去,好在他最後關頭憑着本能勒住馬換了個方向。這少年好像在走神,一副沒聽見的樣子,他又問了一遍:“你沒事吧?”

李稚終于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沒有撞着!我沒事!”他立刻收了傘,面向馬車低身行禮,“見過謝中書。”

“起來把傘撐着吧。”

裴鶴翻身下馬,到底是他眼瞎差點撞着人,他這心裏也後怕,随手就将自己的傘移到李稚的頭上,李稚起了身。

謝珩望着李稚道:“這麽晚了,你怎麽會在一個人在這兒?”

“我……我是國子學府庫的書吏,奉命送書到謝府,因為下雨多耽誤了會兒。”謝府的侍衛聽見動靜以為這邊出事了,全都迅速圍過來,在幾十雙眼睛齊刷刷的注視下,李稚頓時緊張起來,說話也變得磕絆。

李稚剛說完耳邊就響起一個聲音,“咦,你怎麽還沒走?”從人群中走出來的正是剛剛借傘給李稚的那名精瘦黑衣書吏。

徐立春早就收着消息大公子今晚會回來,他一直在門口候着,剛剛聽見這邊出了事立刻出來查看,一過來正好就聽見李稚在說話,他人都愣了,“你不是早一個多時辰就走了嗎?”

李稚一回頭看見他瞬間也愣了,那真是兩看兩相愣。

裴鶴低聲問了一句,“怎麽回事,老徐?”

徐立春對着馬車上的謝珩行了一禮,“這是國子學派過來的書吏,中午他過來送書,瓊林苑那幫學士去隴山祭學了,下午我收着消息幫着收了書,早一個多時辰前他就走了,我看着他走的。”

他看向李稚,“你怎麽會還在這兒?”那眼神直白中還帶着些困惑不解,一個多時辰,你就走了這麽幾步路?

李稚有種被公開處刑的感覺,“我……”這麽多雙眼睛的注視下,他連編個臨時回來尋東西的借口都編不出來,他現在忽然希望自己是只貓,不管黑的白的,能蹭一下翻牆跑就行。

李稚那神态和下意識的緊繃動作已經出賣了一切,在場的那都是絕頂聰明的人,很快都反應過來了。

謝珩問道:“你是在等我?”

李稚低着頭,“我……是。”

謝珩看出他的緊張,“不用害怕,你等我是有什麽事嗎?”

李稚正是拼命搜腸刮肚也找不出任何理由所以才覺得尤其難過,“我……沒有。”

謝珩以為他是遇到了什麽事情,想要找自己幫忙,又見他一直低着頭,完全開不了口的樣子,他示意衆人先退下,四周安靜下來,他重新問道:“你是遇到了什麽麻煩嗎?”

“沒有。”

謝珩看了他一會兒,“李稚。”

李稚在聽見自己的名字從對方口中說出來的瞬間,腦子一懵,下意識擡起頭,對上一雙昏星似的眼睛,半天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大人您,怎麽知道我?”

“李稚,字少初,京口雲平人。”

“大人您還記得……”

“你不是也還記得嗎?”

就這麽輕飄飄的一句反問,李稚只覺得自己好像整個人都飄忽起來了,心髒跳得特別的快。

“所以你是遇到了什麽事嗎?或許有我能夠幫得上的。”

“沒有,我沒有遇到麻煩。”

“那你今晚等在這裏是為了?”

“我……我是,”李稚忽然說不出任何的話,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他想要說句掩飾的話都不能夠了,“我沒有事情找您幫忙,我就是……想要看看您。”李稚覺得說完這句話差不多要了他的命。

謝珩似乎有點意外,看着他有一會兒沒說話。

李稚已經不知道該做什麽反應了,他忽然迅速低身下去,“對不住大人,實在是抱歉,我恐怕是耽誤了您的事情。”

“這個時辰,有事也該處理完了。”

李稚更加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謝珩看這孩子拼命低着頭,又是羞愧難當又是良心難安的樣子,低聲道:“平日沒什麽事情,倒也沒什麽人想要見我,正好夜色尚好,去府上坐坐如何?”謝珩眼見着這孩子跪在地上忽然呆了下,慢慢地擡起雙眼睛,有點震驚地看着自己。他輕點了下頭,用眼神問他的意思。

李稚覺得自己幹這種沒頭腦又無聊的事,換個別的世家大族的公子該打他一頓再讓他滾,再不濟也會拿他當個傻子懶得搭理,可謝珩沒有,這個在外界傳聞中喝風飲露沒有人情的謝家大公子,望着他的眼神與說話的語氣都很溫和,他問要不要去府上坐坐,那語氣像是通情達理的長輩在安慰一個剛剛幹了傻事的孩子,沒有責備訓斥,也沒有諷刺取笑,甚至還不着痕跡地給了個臺階下。

李稚望着對方,只覺得耳邊的聲音逐漸消失,他慢慢地點了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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