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謝珩嘗了兩塊糕點,沒有繼續動了。

庭院中窸窸窣窣地又下起了雪,隐約有頌德的道曲聲傳過來,一兩聲而已,聽不分明。

謝珩見李稚一直望着自己,問他想不想出去走走,李稚立刻點頭。

下雪的夜晚,天要比平時要亮一些,青黑的湖水中倒映着廊下的燈。

李稚跟着謝珩來到湖心亭。

謝珩停下腳步,一雙眼望向長湖上空的飛雪。天地間一時變得寂靜空曠,極目所見全是白茫茫的一片,檐下琉璃燈散着昏暗的光華,不時有風從亭外吹進來,翻起來頭發晶瑩如絲,謝珩一直沒有說話,他看起來只是想安靜地待一會兒,一張臉上沒有疲倦之色,只有波瀾不興的沉靜。

李稚默默地陪在一旁,沒有出聲打擾他。

遠處長湖岸邊有人在垂釣,只看得見抛出來的長竿,看不清人影,應該是群小孩子,歲數小不知事,只知道今夜終于不用守夜了,便偷偷地跑了出來玩。生離死別這種事情對他們這個歲數而言确實太過遙遠深奧,對于家中連月的喪事,他們不明白其中意義,也感覺不到哀傷。

這原是不合制的,但謝珩沒有讓人去打擾他們,小孩子玩了一會兒,大約是看釣不到魚,天又很冷,很快跑了,湖邊于是再次安靜下來。

謝珩在亭子裏站了很久,雪花被風吹進來,觸及臉龐的即刻就融化了,還有一些沾落在孝服的領子上,光線很暗,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隐約地感覺到他周身萦繞着的冷清。

李稚似乎能切身地體會到對方心中的那種哀傷,幾乎難以察覺,但那确實是一種哀傷,讓他也跟着喉嚨發緊。

雪逐漸下得急了,濺落在屋檐上,發出簌簌的聲響,李稚不知道自己陪着謝珩站了多久,身上也感覺不到冷,他整顆心完全被另外的心思占據了。

他安靜地陪着謝珩看着外面的雪。

過了會兒,李稚悄無聲息地退下去,等他再回來時,手上多了件剛向徐立春要來的狐裘披風,他鼓起勇氣走上前去,将披風抖開,擡手輕輕地披在謝珩的身上。

謝珩感覺到身上被裹抱住,有些意外地扭頭看去。

“大人,夜太冷了。”李稚解釋道,他動作很快地把披風整理好,系上了帶子,“這樣看雪也不會感到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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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珩原以為李稚早已經離開,才發現他還在這兒站着,“夜這麽深了,你還沒走?”

“我……我站這兒看亭子外面的雪,忘記了時辰。”

謝珩想起自己剛剛沒怎麽說話,這孩子應該是沒敢出聲提醒他,就這麽陪自己站了大半個晚上,“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大人,我想再看一會兒雪,我陪您再待一會兒吧。”

“你不困嗎?”

“我不覺得困。”李稚看了眼天色,“我平時寫文章也時有寫到現在這時辰的,大人您若是想再待一陣子,我陪您多待會兒。”

謝珩自然能看出李稚在想什麽,見他如此堅持,也不再多說。

迎面一陣冷風吹來,狐裘翻開雪浪,檐下的燈晃動了下,謝珩的臉上有光與影流轉而過,他目視着前方的大雪。

李稚一直想開口安慰,卻不知道說什麽好,他試着開口道:“大人,您剛剛在堂中是在寫什麽?”

“是篇祭文,最近思緒紛亂,一時不知道如何落筆了。”

“大人是為謝太傅所寫的嗎?我聽老師說了謝太傅的故事,高山景行,俯仰日月,謝太傅其人令人肅然起敬。”

“你老師同你說了?”

“是。老師聽聞謝太傅逝世後,心中悲痛,一直在翻看過往與謝太傅來往的信稿,他和我們說起過去和老太傅相識相知的事,聽了很讓人動容。”

“他們是多年好友,你老師年歲已高,不宜勞神傷心,你要勸他保重身體。”

“是,我會照顧好老師。”李稚看着謝珩道:“大人,您也多保重身體,謝太傅在天有靈,他也會一直牽挂着您。”

謝珩看他一眼,又看向兩人所處的這座亭子,“那年這座湖心亭原定是要拆除,祖父聽說後,說想起從前看見兒孫在這亭子中玩鬧的場景,覺得十分懷念,于是把它保留下來。”

遠處的靈堂中,靈柩已經撤去,只點着成列的蠟燭,燭光遙遙映着風雪,恍惚間仿佛先人的魂魄還沒有離開,在湖心亭中慢慢地轉着,趁着這場雪還未盡前,最後看一眼這座亭子與那些玩耍的孩子。

白狐裘的絨毛在風中翻湧,謝珩重新看向長湖上空,夜光中昏暗的一雙眼,倒映出漫天飛雪。在他的臉上看不見悲傷,有的是一種肅穆寧靜,在他的身後,是風吹雨打簪纓門庭。

李稚想起坊間流傳的湖心亭夜宴的故事,那年謝晁酒後指着年幼的謝珩歡喜地道:“有其子必将榮耀謝氏門楣。”他不知道謝珩是不是想到這些舊事,又或者他什麽也沒有想,只是懷念着那位在所有人的描述中都溫柔和煦、和藹可親的老太傅。

李稚沒有再說話,靜靜地陪着他,過了會兒,他也移開視線看向謝珩望着的那片雪,一切全都安靜下來了,亭外前後左右全都沒有人,只聽得見簌簌風雪聲。

天快亮時,下了一夜的雪停了。

謝珩離開湖心亭,他上午要去一趟尚書臺,這個時辰他看起來也不打算睡了,直接去書房,走到一半,他忽然想起那篇祭文還沒取。

李稚一直跟着他,立刻道:“大人我幫您去取!”

謝珩看向李稚,點了下頭。

李稚來到謝家大堂,他很快在燈案上找到那篇壓在鎮紙下的祭文,開篇是:維元德十四年,歲次庚午,十月甲寅朔,白虎出于星野……只寫了個開頭,再之後是一片空白。

李稚确認無誤後,他将文章仔細地收好。

他來到書房,守夜的侍者幫他卷開簾子,他走進去看了一眼,忽然停住腳步。

屏風外點着一盞白紗立燈,一側的窗戶半開着,謝珩坐在案前,手支着額,看起來是在短暫地閉目養神,屏風上畫着竹影,隔着一層看不清他的面容。

李稚沒有繼續往前走,也沒有出聲,他目不轉睛地看着那個稍顯模糊的身影,眼神柔和起來。

等謝珩醒過來時,天剛剛好亮了,房間中裏沒有人,原本已經解下的狐裘不知何時又披在他的身上。他下意識看向窗外想要看看天色,卻發現窗戶被關上了,聽着冷風撲着窗棂的嘩啦聲,他正思索着,徐立春從庭院中走進來。

“大公子。”徐立春早已備好馬車,他是來提醒謝珩的,今天是廣陽王入京的日子。

謝珩記起今天上午原定去尚書臺,正要起身,随意一低頭卻發現右手邊壓着三四張紙。

他将那疊紙拿起來看了眼,最上面是他寫了一半的那篇祭文,下面卻還有幾張紙,他抽出來掃了眼,視線忽然一停。

悠悠蒼天,茫茫下土。

嘒嘒關聲,淵淵罄鼓。

文祖桑蔭,舉拔漢室。

砥柱中流,匡立新府。

圭璧零落,神州沉陸。

雍雍君子,穆穆其仆。

靡靡行邁,哀傷痛哭。

謝珩一張一張慢慢地往下翻,八百多字的祭文一氣呵成,窗外遙遙的似乎有吟唱着的道曲聲傳來,他的眼神逐漸發生變化,他看到最後一句:“上天同雲,雰雰雨雪,關山故裏,漫漫其途。”

謝珩的眼神動了下,他看着那滿紙端正清秀的字,久久沒說話。

一旁的徐立春不知道他為何翻看着東西忽然就靜下來,但也沒有出聲催問,只耐着性子等着。

庭院中,大雪已經停了,馬車在府門前等候着,淡金色的晨曦照在臺階上,落了一地雪色梅花瓣。

李稚往國子學的方向走,他一夜沒睡,但腦子卻意外的清醒,走過朱雀街時,迎面有一大群人騎馬過來,為首的人穿着朱紅色的騎射錦服,出現時把周圍的霧天都照亮了,這附近是三省府衙,前面就是清涼臺,能在這片街道上騎馬的人身份都不簡單。

李稚正想着自己的事,沒留意對方是誰,只憑借着在清涼臺當差的經驗,下意識讓開了路,雙方擦肩而過,他轉過身繼續往前走。

剛剛騎馬路過的那人忽然猛地一把勒住缰繩,回過頭看向李稚遠去的身影,眼中有利劍出鞘似的鋒芒。

蕭皓沒想到他會停下來,也匆忙勒住馬,扭頭看去,“怎麽了,世子?”

“像是看見了個人。”

“誰啊?”蕭皓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大清早街道上本來就沒有什麽人,李稚還沒有走遠,他穿着黑色衣服,沿着筆直的朱雀街大道往前走,從背影看起來就是個普通的官吏或是年輕學生。蕭皓沒看出什麽名堂,“世子看見誰了?”

“應該是看錯了。”馬背上的人打量了會兒,收回視線,“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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