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李稚回到家後,他沒有進屋,捏着那疊論策在院子裏的門檻上坐下,打量着庭院中的花花草草。他坐到了深夜,沒有點燈,也沒有發出聲音,直到敲門聲響起來,他擡起頭看去。
李稚起身拉開了門,門外站着幾個熟悉的身影,楊瓊,還有他的幾個好友,薛銘、柳懷,王容生,都是熟面孔。
“你們怎麽來了?”
“專程來找你的。”
楊瓊今年上半年調到了禦史臺,從無所事事變成了整天瞎忙,又加之他早早地搬了家,與李稚的來往便少了很多。最近他們的共同好友薛銘剛升了職,一群朋友約着喝酒慶祝下,正好從府南大街路過,楊瓊想到了李稚前兩天和自己說他搬到了這裏,大家一合計,索性喊上他一起去,好久沒聚了,多個人多一份熱鬧。
楊瓊說明了來意,卻忽然發現李稚的神色不大對,“你怎麽了?”
李稚道:“哦沒事,我……”他随手把手裏那疊論策捏了下。
楊瓊打量了他一圈,“心情不好啊?”
李稚道:“沒有,我剛剛在想事情。”
楊瓊笑道:“有空嗎?心情不好喝酒去啊!”說着回頭看向春風得意的薛銘,“正好有人要請客。”
薛懷銘也高興地說:“是啊,少初,一起喝酒去啊,我請客!”
大家一群朋友平時有事沒事都會聚一聚,李稚推辭不過,又加之他今晚确實心中難受,自己一個人在家待着有點難熬,他點了下頭,“好啊。”
薛銘自從來了盛京後,他好些年沒升職了,今天他實在是高興,又見大家都哄着他,一口一個“薛大人”喊得他心花怒放,他一咬牙,索性請大家去梁淮街喝酒。大家聞聲都詫異起來,楊瓊提醒道:“那地方可不便宜啊。”
薛銘摘下了腰間的貔貅錢袋,“喝!”那一擡手大有千金難買爺高興的架勢。
一大群人于是在深夜來到了燈火通明的銷金窟。
李稚從進屋坐下起,一直沒怎麽說話,他倒是也真的為薛銘高興,只是笑完了,又很快恢複了原來的沉默表情。他今晚确實有點笑不出來,好在大家難得來一趟這好地方,都忙着盡情喝酒作樂,也沒人注意到他這副令人掃興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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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者進來添了酒,腰間的紅壺燦照着燭光。
李稚坐在角落中,聽着不遠處珠簾後面傳來的絲竹聲,他手中捏着只空杯子,直到一只手拍了下他的肩。
楊瓊剛剛招待完了今天的主人公薛銘,轉頭又過來找李稚,他一早看出李稚的樣子不大對,“你怎麽了啊?”李稚在他眼中那向來是少年得志、精神煥發的樣子,确實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這麽喪魂落魄,簡直跟被人拎走了魂似的。
李稚搖了下頭,“我……這兩日當差總是出岔子,我心中有點過意不去。”
“什麽岔子,挨了罵了?”
李稚點了點頭,他把下午的事情同楊瓊說了說。
楊瓊聽完頗為不可思議,“這可不像是你能弄錯的。”他在李稚身邊坐下了,開玩笑道:“你莫不是喝醉了酒整理的?”
李稚抿唇半晌,“是我的錯,我最近是有點恍惚。”
楊瓊笑道:“所以我才問你怎麽了?”
“其實,”李稚沉默片刻,“連我也不知道我怎麽了。”
楊瓊挑眉道:“你這跟我打啞謎呢?”說着随手給李稚手中的空杯子倒上了酒。
李稚扭頭看向他,他沒有能說出話來,忽然他擡手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楊瓊詫異地看着他,“果然是世家大族中當了一年差的,酒量見長啊,那我再給你倒點?”他搖晃着手裏的酒壺,擡手又給李稚添上了一杯。
李稚繼續擡手喝,楊瓊看他這副悶聲喝酒的樣子反倒是笑了,“喝點也好,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喝完就高興了,這世上有什麽事情好放在心上的呢?”他一邊倒酒一邊道,“這世上沒什麽好放在心上的。”
李稚也不知道他喝了多少,嘴好像能夠張開了,他對着楊瓊道:“我……”
楊瓊怕他真的喝多,也就不給他繼續倒了,“高興點了嗎?”他轉而給自己倒上了,喝了一口。
李稚手按着桌案,眼睛看向虛空處,表情似乎有些茫然,又有些不解,“楊瓊,我……心中好像有個人。”
楊瓊一口酒吐了一半出來,他頗為驚奇地看向了李稚,“你剛說什麽?”
李稚繼續費力地思考,似乎是憋着一口氣想吐卻吐不出來,全堵在了胸口,“我……心裏面好像有個人,不知道怎麽回事,是有個人。”
楊瓊不知道為什麽竟是很想笑,心道:“我說呢?原來是情窦初開有了煩惱啊,确實,這個年紀也到了該為情所困的時候了。”他擦了下潑出來的酒,一邊繼續同李稚道:“你這是看上哪家姑娘了啊,這麽傷心欲絕?”
李稚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緒中,低聲喃喃道:“第一眼見着他,我就覺得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一見鐘情!”楊瓊說着去摸酒壺,原本他是不打算繼續倒了,可一聽這事兒,那還是得繼續倒,談情說愛,這可是世上最了不得的事情了,值得多喝點!
李稚也不管,只要楊瓊倒上了,他就繼續喝,仿佛不吐不快,“我總是夢見他,一遍一遍地夢見他,我知道是他,一定是他。”
楊瓊心道都到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地步了,這相思病還害得不輕?他也經歷過這個年紀,知道少年發起癡來是容易跟着魔似的,他一本正經地問道:“你做夢夢見她,那你們在夢中都做些什麽啊?”
“吹笛子。”
“……不錯。”
李稚喝個不停,楊瓊好奇地問道:“那姑娘是什麽樣子的啊?能讓你如此魂牽夢萦。”
李稚沒有說話,也許是喝多了酒,他周身有很重的壓抑感,忽然他停了下來。
楊瓊問道:“她好看嗎?”
李稚點頭。
楊瓊又問:“她溫柔嗎?”
李稚繼續點頭。
“那她是知書達理,蕙質蘭心?”
李稚仍是點頭。
楊瓊想了想,“才貌雙全,又溫柔大方,看來這是位大家閨秀啊。”這倒是有點難辦了,李稚雖然是賀陵的學生,但是以他的出身,想要求娶大家閨秀确實有點異想天開,要知道士族婚嫁最重視血統,盛京的士族內部誰家與誰家聯姻,這都是有傳統可依的。
“你到底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啊?”楊瓊想着又問了一句。
李稚眼前仿佛真的出現了一個溫柔的身影,他忽然道:“他要成親了。”
楊瓊一聽,心中頓時恍然大悟,低聲道:“原來是這樣啊。”
李稚低下頭去,沒有再說話。
楊瓊擡手輕輕拍了下他的肩,擡手又給他倒上了酒,“算了,今晚想喝就多喝點吧,喝多了就把這些事給忘了,回去再好好地當差。其實說來也不是什麽大事。”
李稚捏着那只杯子,忽然擡手再次一飲而盡。
李稚喝了很多,楊瓊記得他喝多了容易發酒瘋,他心中已經做好了應對的準備,不過令他意外的是,今晚的李稚卻很意外的安靜,喝多了也不說話,中途吐完睡了一會兒,醒過來又喝了點,不吵也不鬧,和屋子裏那群喝瘋了鬼吼鬼叫的朋友比起來,他簡直稱得上是一股清流。
楊瓊已經習慣了每次都幫着處理爛攤子,他出去叫馬車,預備着把這群酒鬼挨個送回家去。他沒注意到,他剛一起身,身後的李稚也跟着起了身。
李稚明明是跟着楊瓊,可等他來到了梁淮街上,卻發現周圍只有幾個零星的陌生身影,楊瓊也不見了。
他一個人在街上走了很久,腦子一片昏沉,他不知道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要去哪裏,眼前天旋地轉,街道、房屋全都看不清,忽然他彎腰低頭劇烈地嘔了起來,因為沒吃什麽東西,吐出來全是酒液,胃劇烈抽搐了下,他下意識蹲下身,伸手去按臺階旁黑黢黢的石獅子。
謝珩今夜本來早該歇下了,不過因為與徐立春多交代了謝桓兩家婚事的細節,又寫了封信寄回東山,一來二去便多耽擱了會兒,莫名沒了睡意,他索性在湖心亭坐了會兒。深更半夜,當他聽說李稚忽然找上門來求見,頓時有些意外,他原以為李稚是有什麽要事,卻得知李稚是喝醉了,醉得人事不省。
徐立春本來沒想要通報,李稚明顯是醉糊塗了,找人把他送回去就是了,可他沒想到的是,李稚卻不肯走,大晚上的動靜越鬧越大,裴鶴去送信,回來剛好在門口看見了,他就随口同謝珩說了一句。
謝府大門口。
李稚手扶着石獅子,低着頭劇烈地吐着,他已經吐不出東西了,到最後完全變成了幹嘔,徐立春徹底失去了耐心,示意侍衛直接把他拽上馬車送回去。李稚看出他們的意圖,往後退了兩步,卻沒留神身後是高兩步的臺階,他直接摔了下去,咚一聲響。
徐立春簡直沒眼看了,“把他拖走。”
侍衛們剛要去拽起李稚,一道聲音忽然響了起來,“放開他。”
徐立春聞聲一下子回頭看去,眼中流露出意外,“大公子?”
肩上的力道一松,李稚重新伏在了臺階上,他低頭埋在自己的手臂中繼續抽搐着幹嘔,耳邊什麽聲音都聽不見了,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胳膊。
李稚下意識躲了下,擡起頭看去,忽然眼睛不動了。
謝珩原本想要把人扶起來,卻反而被對方猛地拽得往前傾了些,他低頭看向李稚,“聽話。”
李稚盯着他看,像是終于找到了想要找的東西,一瞬間眼中是從未有過的銳利鋒芒,這讓他和平時看上去完全不一樣,他拽着對方,“我……我喜歡你。”
謝珩忽然停住了手,漆黑的眼睛看着他,眼神一剎那間深邃幽暗起來。
李稚輕聲重複了一遍,“我喜歡你。”他擡手去抱上了謝珩,手臂交搭放在了他的背上,他已經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現實,感覺到對方沒有推開他,他将頭埋進了對方的肩頸中,手臂用力将人慢慢抱緊了,像是成全了一個多年的夙願,喟嘆似的喃喃道:“我真的很喜歡你,第一眼我就喜歡你,原來山中真的有神仙。”
謝珩依舊沒有動,卻也不像是震驚的樣子,相反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平靜,除了那雙山海浮動的眼睛,終于,他擡起右手很輕地撫上了李稚的背,安靜的長夜中只有李稚抱着他自言自語的聲音。
“你別生氣,我做錯了我會改的,我都會改的,你說的話我都記住了。”
“你能不能不成親?聽說你要成親了我心中特別難受,我說的全是違心話,我整個人都空了,什麽都做不好。”
“我真的特別喜歡你,我想要……”他忽然也說不出來自己到底想要什麽。
謝珩問他道:“你想要什麽?”
李稚盯着他眼神忽然不動了,“我想要你。”
謝珩看着他,短短的一剎那間,眼中的幽光聚在了一點中,又驟然散做了流星似的焰,過了很久,終于,他很輕地笑了下。
李稚依舊道:“我想要你。”
謝珩問道:“重要的話,都要說上兩遍嗎?”
李稚抱着他的手不斷用力,魔怔似的重複了第三遍,“我想要你。”
謝珩的眼神安靜了下來,“好了,先松開我吧。”
李稚感覺到自己的手臂被抓住輕扯了下來,他立刻要重新抱上去,忽然整個人被卷着撈入了一個熟悉的懷抱中,身體随即一空,臉貼上了對方的肩,那撲面而來的溫柔感讓他愣了下,也完全忘記了掙紮抵擋,這感覺像極了他做過的那些不可思議的夢。
謝珩起身帶着人往回走了。大門口只剩下徐立春、裴鶴、還有那幾個面面相觑的侍衛還站在原地,裴鶴是第一個找回自己聲音的,他看向徐立春,“老徐,我、我剛是看見了……你看見了嗎?”
徐立春一副活了五十多歲今天終于開了眼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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