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菩薩心如止水
在所有人眼中,趙慎與李稚的搭夥,不過是相互勾結,談不上任何情誼。李稚背棄舊主投奔榮華富貴,趙慎招攬李稚用以羞辱謝府,兩者各取所需,誰也不是良善之輩,而這兩者之中,更令人厭惡的其實是李稚,趙慎的惡是坦蕩外露的,誰都知道他就是那樣的人,而李稚的背叛則像是一個你親手養大了的孩子,乖巧懂事,人人稱贊,你對他傾注厚望,他卻回身往你的心腹中捅了一刀,那種不期待的惡毒令人不寒而栗。
當初若非謝珩出手庇佑,李稚怕是連命也沒了,如今看來,所謂寧折不屈的剛烈,無非是向謝家邀寵的手段,與他如今投向趙慎并無分別,一切皆是為了媚上,這本質上就是一個為了往上爬不擇手段的小人,謝府向來愛惜羽翼,誰料此次卻看走了眼,也難怪,誰想得到一個半大的孩子能有這樣深的城府,僞裝得滴水不漏?
從人品上看,此人忘恩負義,寡廉鮮恥,從規矩上看,士族政治最講究的便是上下森嚴,李稚這種人是忌諱。大理寺的人私下看不慣李稚,想給他些教訓那是再正常不過了,更何況李稚實在不像聰明人,放着謝府的庇佑不要,去搶趙慎施舍的恩惠,除目光短淺外也找不出別的解釋。
李稚自然知道盛京士族背後是如何譏諷他的,不得不說,有些評價還是挺實肯的,至少言之有物。
面對空空蕩蕩的大理寺府,李稚并沒有如那群大理寺官員想象中的焦急火燎,也沒有跑去晉王府找趙慎告狀,他擡手煮了一壺上好的白螺茶,将兩位青頭門吏叫了進來,一人倒了杯茶,再吩咐他們去請幾個人過來,說着從袖中抽出一折名單,見沒有人接,他又擡頭看了兩人一眼,最終右邊那年紀輕些的門吏約莫是喝了好茶,有點過意不去,擡手接過了折子,轉身出去了。
另一個門吏則繼續坐在原地喝着茶,拜高踩低欺軟怕硬,早已成了這些小吏刻入腦海的共識,他只裝作看不懂李稚的注視,可很快他便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大概小半個時辰後,不斷地有人走進大理寺,均是年輕又陌生的面孔,有的是低秩官吏打扮,有的則一身落魄布衣,剛開始的幾人還稍顯畏縮,後來見來的人多起來,臉色也逐漸變得泰然,李稚看上去早就與他們熟識,走上前與他們交談,一一把沒人幹的活安排下去,因為早就打點好了,衆人上起手來都很快,一切都井然有序,有人手不夠的地方,李稚便指點他們商量着辦,從始至終他都表現得相當自然而然。
那門吏看得一頭霧水。
很快,原本空蕩的大理寺中便擁了好幾十號人,仿佛是李稚憑空用法術變出來的,門吏的眼神漸漸變了,而大門口還是不斷的有人走進來,有廣陽王府的黨羽,也有青衣小吏、平頭百姓,甚至還有……那穿青紅褂子的是獄卒嗎?
門吏端着茶杯一動不敢動,眼見着那五十多歲的獄卒與李稚交談了一番,被李稚引着往內堂走去,一切過于自然,門吏甚至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而青石地磚上的腳步聲還在不斷響起,由遠及近,踢踢踏踏,像滾地的雷,聽得久了,莫名驚心動魄,他此刻才隐隐回過神來,這大理寺是要換天了,或者說早就已經變了天。
等李稚揭開簾子出來時,案上只剩下半盞冷茶,連蓋子都沒蓋上,他朝屋外看了眼,那青頭門吏正在大門口幫着迎來送往,臉上挂着燦然的笑容,一背手一行禮,熟絡又恭謹。李稚伸出只手去,将那青瓷茶蓋輕輕合上了,午後的陽光照在那身正紅色的衣衫上,檐下投下的陰影隐去了一半的臉,那道身影依舊是安安靜靜、悄無聲息。
等那群告假在家的大理寺官員收到消息反應過來時,他們已沒了容身之所。趙慎當日在梁淮河擺下的夜宴确實震撼了人心,盛京城方方正正,來來往往百十萬人,多少人擠破腦袋想要出人頭地,總有幾個敢豁得出去搏一把的,你們不想來,那便不用來了,權勢富貴人人皆愛,有的是後來者想要居上。
回過神來的鄭克與同僚們一看,這與他們想象的可大不一樣,忙找上李稚要個說法,李稚正在處理公務,一邊聽他們說話,一邊随手在下屬遞上來的敕告書上按官印,那是一枚通體溫潤瑩白的大理寺少卿官印,端正四方,巴掌大小,頂上盤旋着孔雀玉紐,對着日光一照,幽然華光,巧奪天工,識貨的人一眼便能看出來,這枚印鑒的材質是昆山白玉髓,昆山玉礦早已經随着先漢覆滅而枯竭,這是世間最後一塊被稱為“日月精華、造化神秀”的昆山白玉髓,趙慎前兩日親自命宮中敕造局将其打造成印鑒賜予了李稚,用以彰顯皇族對他的無上恩寵。
手握着這方價值連城的玉鑒時,仿佛将實質的權欲牢牢掌握在了手中,對于一個野心勃勃的新晉權臣來說,這是最合适不過的禮物,李稚端端正正地按好了官印,翻過印鑒察看那沾着猩血似的紅泥,然後他才看向鄭克,聲音依舊溫和,“諸位大人自稱年紀漸長,身體多有不支,我苦于人手不夠,又不忍催促,這才招攬了幾個幫手,幫着打理常務,如今諸位大人也正好能夠在家好好修養,這豈不是兩全其美?”
鄭克看了眼那收好敕告書的小吏,出口成訓,“諸位大人在家稍作歇息罷了,不日便趕過來幫你的忙,可你招攬這樣一群不三不四的人過來,這成何體統?”話還沒落地,他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李稚也是小吏出身,最開始甚至是幫人跑腿送書起的家,他這話無意間是将李稚也罵了進去。
李稚漆黑的一雙眼望着他,倒是沒有生氣的意思,聲音空靈仿佛水滴,“鄭大人,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既然鄭大人心中覺得我們并非同流,又何必拘泥在大理寺這方天地中,試問如鄭大人這般的國之棟梁,放眼天下何愁沒有用武之地?您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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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鄭克只急得說了一個字,忽然沒了聲音,他也不知為何,對上那雙深黑色的眼睛時,喉嚨莫名發緊發啞,竟是說不出話來,李稚右手松握着那方尊貴的白玉印鑒,眼神平靜若水,鄭克在那一瞬間醍醐灌頂,為了得到權勢,不擇手段、背主求榮,甚至連得罪謝府都不惜也要牢牢抓住權勢的人,怎麽能夠容忍有不聽話的人擋在他的前路上?這人之前沒有動手收拾他們,只不過尚未物色好新的下屬罷了,若說趙慎是瘋子,這種人則更為可怕,他們是真正的冷血動物,是山林中伺機而動的毒蛇,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不惜代價,連自己也可以搭進去。
朱春芳,是個聰明人,若他還待在大理寺,李稚第一個就要整他,這個年輕人要的不是一般的權勢,而是滔天如海的權勢,那雙眼睛中充滿了蓬勃野心,權欲在黑色幻海中沉浮,噴薄出對權力的渴望,令人觸目驚心,他付出了這麽多,連被千萬人唾棄也不惜,怎麽還能容忍有人的地位在他之上?
李稚已将那方珍貴的印鑒收了起來,他沒再看呆住的鄭克,起身往裏走了。鄭克回過神來,臉都漲紅了,同僚們皆看向他,不明白他剛剛為什麽話說到一半忽然不說了,他也無法解釋,極力想掩飾自己的失态,便打量了一圈周圍,正好對上那群新來的官吏,他心中咚的一沉,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和李稚的眼神極為神似,他腦海中冷不丁又響起了剛剛李稚說的那八個字,“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恍若一記驚雷,震得他神魂颠倒。
發生在大理寺中的事情不日便傳遍了清涼臺,在受到三省共同掣肘的情況下,李稚依舊以一種絕對強勢的姿态更換了所有的下屬,雷厲風行沒有任何拖泥帶水,加上趙慎在背後支持,他很快将大理寺變成了名副其實的他的地盤,這忽然一邊倒的情況着實是出乎了許多人的意料。
若說趙慎那樣的人,他再喪心病狂也好,旁人都不會感到意外,可任誰也想不到,李稚這樣外表溫順文靜的人,卻原來也有這樣的野心與鐵腕,年輕人嘗到了權力的美妙滋味,瞬間為之瘋狂,甘願為虎作伥,還招來一大群同樣狂熱的黨羽,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他們什麽事情都幹得出來。
這種事堂而皇之的擺在臺面上,簡直是令人如鲠在喉,尚書臺的官員在心中痛罵大理寺那幫蠢貨白活了一大把年紀,連個二十歲的李稚都治不住,前兩天還自鳴得意,結果反倒是被人給耍了,高官厚祿養他們有何用?又想到朱春芳,本來都罵完了還要再罵上兩句,那老狐貍此刻恐怕正在心中笑話他們,趙慎找個李稚,擺明了就是不懷好意,他們沒料到嗎?既然都已經料到了,卻輕視人家年紀小,那如今又能怪得了誰?
與尚書臺衆官員的緘默不同,李稚風卷殘雲似的清掃完大理寺後,地位一直如日中天,作為炙手可熱的新晉權臣,趙慎可是太喜歡他了,拿他當個寶,每日帶着他在皇宮中進進出出,到處賞花看月,拜訪各色王公貴族,回回都引為座上賓,這真可謂是春風得意、風頭無兩。尚書臺的官員只好将視線投向了謝府,照理說,一個背主求榮的小吏如此招搖過市,誰見了都要震怒,可謝府卻自始至終都沒有任何動靜傳出來,仿佛完全看不見這陣子的風風雨雨一樣。
隐山居,少竹軒,屋檐下挂着晶瑩的雨水。
謝玦今日難得穿了身清新的圓領青衫,坐在案前寫文章,視線卻不時落在不遠處的謝珩身上,謝珩傍晚正好得了空,看見他一個人在門口轉悠,于是把他叫進來問問他的功課,謝玦寫了一會兒就再也寫不下去了,只在紙上劃兩筆裝個樣子,他顯然是心中有話想說,沒心思寫東西。
徐立春從長廊外走進來,外面剛剛下起了雨,他嘩的一聲收了傘,進屋後先将手中的盒匣擱放在竹案上,謝玦寫着東西忽然冷冷地說了一句,“小人得志。”
那聲音很低,徐立春回頭看向他,這四下也沒有旁人,“小公子說的是我?”
謝玦轉着狼毫毛筆道:“我說的是大理寺少卿。”
徐立春聞聲下意識看了眼謝珩,原本正翻着書的謝珩也已經望了過來,謝玦對徐立春道:“往先看不出來,他裝得唯唯諾諾低三下四,卻原來有這樣的本事,一朝得勢,連尚書臺也要暫避鋒芒,只做一個七品典簿,太委屈他了,看他如今寸步不離地跟在趙慎身邊,過兩日哄得趙慎再送他個九卿之位,這真要一步登天了。”
謝府中沒有任何人議論李稚之事,謝玦明顯忍了很久了,一開口言語間皆是淡漠嘲諷,“昆山玉礦位于先漢龍脈上,一方逾制的玉鑒,一個敢送,一個敢收,真是令人聞所未聞。”
徐立春笑道:“願意送就送吧,也不關咱們的事情。”
謝玦滿臉郁色,“都說玉為君子德,他配不上,這些年從沒見過像他這樣厚顏無恥之人。”若非謝珩早有明令,他絕對忍不住要去找李稚的麻煩,這真是這麽些年來唯一一個讓他光聽到名字就感到氣血上湧的人。
謝珩合上了手中的書籍。
謝玦看似在與徐立春說話,實則一直用餘光觀察着謝珩的動作,見狀立刻沒了聲音,他沒忘記上回謝珩說的那句“這些并非你該說的話”,不自覺抿了下唇。
謝珩看了眼那張紙上只寫了兩三行的賦文,“回去靜下心再寫吧。”
謝玦聞聲站起來,将要轉身,可話就堵在喉嚨裏,他實在忍不住,還是問了,“哥,我不明白,外面早已經議論紛紛,你為何還放任他為所欲為?”
謝珩道:“他既已是大理寺少卿,便是朝廷三品命官,任上也無過錯,不能任意處置他。”
謝玦道:“誰都知道他是靠背叛謝府、讨好獻媚趙慎才上的位。”
謝珩道:“君子敏于事而慎于言,皇帝下了親筆诏書,尚書省也承認他的官憑,至于私事,不可與之混為一談。”
謝玦說不出話來了。
謝玦心中有再多想說的話,對上兄長那雙波瀾不興的眼睛,最終也仍是啞了火,他對着謝珩行了一禮,轉身退了下去,一旁的徐立春則始終沒有發出聲音,直到庭院中謝玦的背影瞧不見了,他才重新看向謝珩,這個時辰屋中已經昏暗下來了,他自覺走向立柱旁的長信燈。
徐立春一邊擡手點着燈,一邊低聲道:“不知為何,這兩日尚書臺的官員上門說起李稚,我心中總想到他剛到謝府時那副腼腆文靜的樣子,我還記得他晚上貓在門口等人,結果卻被撞個正着,當時他漲紅了臉,結結巴巴的連句話都說不完整,完全就是個孩子模樣,不過兩三年,變化竟是這般大,能拿出這種強硬手腕,确實再也不能稱之為孩子了。”
徐立春又道:“也不知趙慎是給他灌了什麽迷魂湯藥,對趙慎言聽計從,如此急切狂熱地追逐權勢,什麽都顧不上了,”他回過頭來,“若一直這樣下去,怕是遲早要出事。”
謝珩立在檐下聽雨水的聲音,點點滴滴,落在空竹上,輕靈悠遠。
“賀陵身體如何了?”
“還是半病着,年紀大了,過季染了風寒,一時不容易痊愈,大夫說沒有大礙,不過仍需多休息兩日。”
“他這兩日去看過了?”
“沒親自去,不過派人偷偷打探過兩趟,以國子學同僚的名義送了藥材,許是怕賀陵問起來吧。”徐立春輕嘆了一口氣,“如此看來,本質倒還是好的,心中也有幾分搖擺不定。”
“你先下去吧。”
徐立春不再說話,退了下去。
幽靜的竹居中只剩下了謝珩一個人,空竹回音清脆地傳來,仿佛是在風中響起了鈴聲。
他回身走到案前,打開剛剛徐立春送進來的盒匣,拿起最上面的一封文書,先看了眼落款,刑部尚書戴晉,後面跟着一長串名字,都是刑部的官員,這是刑部尚書帶頭聯名上書,翻開一看,發現其內容是彈劾李稚倒行逆施,言辭頗為激烈。皇帝沉迷修道,不理朝政多年,奏章轉呈到尚書省,又被尚書省整理好送了過來,究竟是給誰看的不言而喻。
謝珩繼續抽出底下的那一本看了眼,依舊是差不多的內容,不過是落款換成了戶部,他心中有了數,把兩本文書放回去,手慢慢壓下了匣蓋,直到嚴絲合縫。
他在心中想,這倒像是孩子在外面闖了禍,苦主紛紛找上門來告狀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戴+一衆苦主:大佬!開門,我知道你在家!這就是你家孩子!給個說法!你家孩子你還管不管了!tm的你還管不管了?!管一管啊!(撲通跪下)
謝天仙(心如止水菩薩狀):……我也沒說不管。
戴:那你管啊。
謝天仙(菩薩開始入定):……我想想怎麽和他說,這種行為是不對的。
戴:(吐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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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