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流星(二)

盛京城皇宮,大獄之中,潮濕血腥。

李稚随意地疊着手,坐在枯草堆成的墊子上,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視着牆壁上那一扇弧形的窗,微微發紅的光投照在他蒼白的臉上,有種正在灼灼發燙的錯覺。走道上不時有獄吏穿梭來去,腰間的精銅鑰匙相撞發出磨牙似的聲響,用鐵栅欄隔開的房間中隐隐有啜泣聲響起來,但哭得久了,也就漸漸沒有了。

皇宮中的死刑大獄與金诏獄、刑部大牢都不一樣,宮裏人背地裏将其稱為鬼牢,一旦進來比鬼門關還難出,而原因也無他,這其中關押的人觸犯的往往是謀逆叛國、犯上作亂這樣的雷霆大罪,沒有獲赦的可能。

李稚所處的這間牢房位置不錯,正位于皇宮西南所,從他眼前這扇殘破的窗戶望出去,剛好可以看見皇宮上空。自從皇帝被謝照當衆駁斥後,他一改往日暴戾的性格,轉而埋頭這深宮當中一個勁兒地煉丹,成千上萬的煉丹爐夜以繼日地開動燃燒,黑黃紅各色的原料傾倒入爐鼎中,厚厚的煙霧從幾十座大殿頂上噴射出來,整座皇城都籠罩在這種狂風巨浪似的黃色煙霧中,給人以一種大雨将至、天地将傾的末世感。

李稚看着那嗆人的煙霧絲絲縷縷地飄進窗子,耳邊仿佛再次響起那日皇帝瘋狂無比的怒吼聲,“燒死他們!”那聲音震得他腦中的神經開始發痛,連思緒也斷斷續續起來,可他的眼神卻始終清明一片。

皇宮外,蕭皓正在夜色的遮掩下逃避搜捕的追兵,他的步伐輕快如點水,一轉入巷子便沒了身影。他動用了廣陽王府埋在皇宮中的暗線,今夜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将李稚救出來。他心中清楚,李稚才是他們唯一的希望,若是李稚死在了皇宮中,一切都完了!

李稚盤腿坐在閃爍的燭光中,右手中虛握着一根半指寬的布條,有字的那面在水碗中浸泡過後已經完全褪色,兩頭翹卷起來,被他慢慢地纏繞在食指上。夜已經很深了,他在心中默記着時辰。遙遠的高牆之外,黃衣道士從煙霧彌漫的黑暗中走過,腳下沒有太大的聲息。

李稚深知,他唯一的優勢便是沒有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低調将是他今晚逃生的唯一機會。

子夜過了約莫一刻鐘,兩名獄吏大搖大擺地拖着一個鞭打得半死不活的犯人穿過走道,那犯人不時叫兩下,後來沒聲了,三人走過李稚的面前時,其中一個獄卒扭過頭,隔着精鐵栅欄看李稚一眼,見李稚盯着他,他停了下來,果斷從腰間取下鑰匙,伸手示意李稚跟他出來。

李稚的眼中沒有恐懼或是憤怒,他從草墊上起身,鐵鏈墜地發出锵然的聲響,他用手擦掉腕上的鮮血,跟着對方往外走。隔壁牢獄中的犯人偷偷扒在栅欄上看李稚,仿佛是預見了自己的結局般,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不敢發出聲音。

随着腳步聲逐漸遠去,甬道盡頭重新恢複了黑暗。

一個時辰後,從另一頭走來兩個獄卒,将一件巨大的重物砰的一聲抛入了李稚住過的那間牢房。隔壁的犯人在獄卒一轉身離開即刻爬了起來,将脖子艱難地扭開,去觀察那牢房中的景象,地上那明顯是人的形狀,周身洇出成團的鮮血,已經沒有了人的聲息,他吓得當即撲倒在地,片刻後,控制不住地嗚嗚哭泣起來。

而與此同時,死牢外漆黑的宮牆下,已悄無聲息換了一身靛藍色宮侍衣服的李稚對那年輕獄吏道:“多謝。”

“大人言重,昔日我在大理寺任職時,承蒙大人幫忙洗冤脫罪,并提攜寒微之身到今日的位置,我無以為報,世道多艱,王道崩壞,我亦不過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年輕的獄吏将兩瓶止血止痛的傷藥遞給李稚,無論是在何時何地,藥永遠是最珍貴的,“這陣子為掩人耳目多有失禮了。”

畢竟是在死牢中待過數日,李稚身上免不了有傷,他接過了藥,“多謝。”遠處有群道士手中搖着三清鈴過來了,李稚與獄吏一起望過去。皇宮死牢中每日都有含冤殺戮之事,皇帝怕鬼魂作祟,于是命宮中的道士每隔一段時日來此設壇作法,用以驅逐惡鬼、鎮護皇城。

廣陽王府安排在宮中的人正是道士,李稚借着銀色的燭光看了會兒,那群道士當中有一個周身披着紫金帛的中年人,腰間的符帶上系着條仙氣飄飄的長帶,與自己手中的那條剛好成色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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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好衣服的李稚跟着獄吏往前走,混入了那群布置法壇的宮侍中,與那道士的視線兩兩對上,對方剛好演練完一遍法事,便将雜事交代給宮人,自己領着李稚往外走。皇帝尊崇道教,招攬了大群道士供奉在宮中,這些人在宮中的地位卓越,李稚眼前的這中年道士佩戴着黃金紫葉冠,是宮中身份地位最高、資歷最老的那批道士之一。

老道士一路領着李稚來到了花園外暗處的一頂小轎子前,他讓李稚坐進去,叮囑他道:“白玉橋邊,停着輛轎子,你只問他,可是來如約而來,他自然會送你出去,切記,千萬不要誤了時辰。”

李稚披上道服,最後看他一眼,便鑽進入了轎子。那中年道士留在原地目送着一行人在夜色中漸漸遠去,月夜凄迷,遙遙的傳來些詭異的風吼聲,也不知道為何,他心中莫名有幾分不安,不由得回頭往崇極殿的方向多看了一眼。

李稚乘坐着道士的轎子,手慢慢整理着轎子中原有的一捧草葉,一路沿着僻靜的宮道往外走,快要到了蘆天宮時,轎子猛的一個急停,李稚立刻警惕地擡頭。不僅是轎子中的李稚吓了一跳,連那擡着轎子的宮侍都霎時間臉色一白,只見眼前左右忽然成線地沖出來兩股侍衛,在夜色的掩映下,好似有成千上百人,為首的黑衣統領厲聲攔下了他們的去路。

“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出入宮城!你們是何許人也,竟敢冒犯宮規?”

侍者在前提燈照路,那為首的統領一邊聲音洪亮地喊着話,一邊大踏步朝着李稚他們走過來,在看清那頂轎子的形制時,他的神情緩和了些,“原來是道長,是陛下有令,宮闱禁嚴,夜深了,道長還是請回去吧。”

那幾個擡着轎子的宮侍忽然見到這麽多宮廷禁衛全副武裝地從天而降,頓時吓得三魂不見七魄,也沒敢回話,他們這古怪反應沒有逃過那統領的眼睛,心中頓覺異樣,然而這宮裏人最怕得罪道士,畢竟這幫神神叨叨的人随便在皇帝耳邊吹吹風,便能夠殺人于無形。他沒敢輕舉妄動,只是裝作上前攀談的樣子,伸出手想要揭開轎簾看一看。

“我們并未要出城,只是奉命前去盧天宮取些東西罷了。”

那統領的手還沒摸到轎子,裏面的人忽然主動揭開了簾子,朝外看了一眼。外面燭光照耀得無比燦爛,轎子裏卻是昏暗一片,統領的餘光瞥見那轎中端正地坐了個年輕的道士,藍紫色的道袍,看不清面龐,手中是一把供神用的紫莎葉,那周身神色、氣度都莊嚴非凡,他一時定住。

皇帝趙徽從不上朝,且疑心病極重,如李稚這等朝官極少進宮,而深宮衛隊也嚴令禁止與大臣私通,故而禁衛們對朝中大臣的臉根本不熟悉,李稚見他不說話,道:“望大人行個方便。”

那侍衛見李稚坦然自若地直視着自己,一時莫名有些語塞,讪讪地将手收回去,又見李稚生的如此年輕,和上頭剛傳達的命令不相符,心想這回可是鬧了個烏龍,忙道:“原來是這樣,是我魯莽了,只是今夜陛下剛剛有旨意,這條路确實不能夠任人通行,違命者格殺勿論,便是皇親國戚也不得通融,若是要去盧天宮,不如道長從另一條道前去?”他害怕李稚記仇,便熱心地為他們指了另一條路。

李稚略一沉思,“多謝。”說着便示意宮侍換路。

乳黃色的轎簾重新放下了,宮侍重新擡着轎子往外走,逐漸離開了宮廷禁衛的視線。

李稚坐在轎子中半晌,緩緩吐出一口氣,原來他也已經出了小一身的冷汗。宮侍經由另一條路出去,然而這條路卻比之前要偏遠,花費的時間也需要更久。其中一個人小跑着同李稚商量道:“道長,這臨時換路恐怕是要誤了時辰,這可如何是好?!”

就在宮侍與李稚說話的同時,深夜的皇城有如一頭巨大的活物忽然驚醒過來似的,急切的腳步聲震得各處都地動山搖,也不知道是出了何等的大事,成群的禁衛從各大宮殿中蜂擁而出,迅速分流封鎖了各個咽喉要道,任是誰也沒想到這會出這麽個狀況,連李稚也不由得心驚了下。

宮侍急切地對李稚道:“好像出事了!”

這情形瞧着不對勁,事情恐怕有大變,如今退回去各條路早已經封死,唯一的辦法就是繼續往外走,李稚當機立斷,對着慌了神的宮侍道:“繼續往前走!”

火把的光将皇城照的亮如白晝,那群宮侍當下已經六神無主,只能夠聽從李稚的命令,立刻加緊速度往外趕。

所謂的白玉橋邊,是宮裏人的通俗說法,其實按理說應當叫回龍門,乃是一處前朝留下的舊景觀。等李稚堪堪抵達時,果然已經誤了時辰,李稚早在天微微亮時便已經預感到不祥,等發覺天大亮時,他的一顆心也瞬間跌至谷底。他深知宮裏的規矩,那道士再三叮囑他千萬不要誤了時辰,是因為看守宮門的人是每日輪值的,一旦遲到,人就不是自己的了,情況已然生變,但此時此刻他也只能先沉住氣。

李稚想的是,他該如何等到下一個約定的時辰,然而令他驟然興奮起來的是,接頭的那頂轎子竟然還沒有離開。回龍門下白玉方塊砌了一座小橋,白霜灌木掩映着橋上的風景,右下角處停靠着一頂與那中年道士形容的一模一樣的單人小轎,它看起來正要啓程,卻被最後一刻趕到的李稚給攔了下來。

“且慢!”

那轎中坐的人聽見這呵聲眉頭擰了下,但沒立刻出聲。

李稚嘩啦一聲揭開了簾子,此時天空已經大亮,耀眼的陽光全數照了進去,兩人的視線立刻對上,李稚一眼便看清了那轎中坐着的人,那是一張全然陌生的中年男人面孔,瞧着年紀大約是五十歲左右,套穿着件灰藍色長衫,眉眼很周正,鬓角斑白,能夠看出年輕時英俊的底子。他們身後的皇城中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大事,到處人聲鼎沸,禁衛軍如黃蜂一樣在宮道中橫沖直撞,所到之處盡是一片狼藉,聽聲音能夠分辨出來,禁衛很快就要沖到他們這裏來了。

那轎中的男人看見李稚的臉時,精亮的黑色瞳孔忽然縮了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李稚的錯覺,這男人好像是短暫地怔愣了下。

李稚直接問他道:“你可是如約而來?”

那人盯着李稚半晌,“你是李稚。”一句話并非是詢問,而是用了肯定的語氣。

李稚點了下頭。

那人低聲道:“你逃出來了,你是要我送你出宮去?”

李稚道:“是。”

李稚的心越跳越快,兩人說話間不遠處那震天動的腳步聲已經越來越逼近了,仿佛是不斷高漲的狂潮,又像是舉天壁立的海水,即刻要将他們兩人吞噬殆盡,馬上就要來不及了,或者說,已經來不及了。遠處的崇極大殿中,幾十名黃袍道士被杖斃在階下,鮮血流淌遍地,皇帝猛地摔了旒冕起身,不成音調的咆哮聲響徹空曠的大殿,“抓住他!”

白玉橋邊,男人打量似的注視了李稚一會兒,直到李稚再也等不及,用疑惑的眼神催問,他才低聲道:“好,我送你出去。”

李稚後來回想起來,總覺得那一刻這陌生男人的眼中有種他讀不懂的奇異光焰,令他跟着一個晃神,那種感覺只能意會不能言傳,非要去形容,他覺得這男人的眼神虛無缥缈又藏滿了過去的故事,神靈的手在虛空中撥着轉盤,将他們推至一處。他直到最後也不知道這個前來接頭的陌生人是誰、叫什麽名字,也不知道他後來究竟有沒有逃過這恐怖的一劫,仿佛對方真的是一個簡短的謎語,消散在了黃色的塵煙之中,再也沒有答案。

趙元站在原地,目送着那頂小轎逐漸遠去,耳邊不停地回響着李稚那一句“你可是如約而來?”他在這一刻終于确信了,這天地萬物、造化輪回,自有神的旨意在其中,每一個人都将按照神的旨意行事。

或許今天真的是什麽大好日子,有兩撥人同時選擇在這一日逃離皇城,趙元與李稚不謀而合,都決定在今夜行動。廣陽王府在皇宮中最有能量的一批內應便是道士,蕭皓所找的那一批與趙元所找的那一批本來就是同一批人,自然也選擇了同一個接應的地點,只是前後剛好偏差了一個時辰。在趙元來到回龍門下時,遲到的李稚也剛好抵達,陰差陽錯間,雙方如命中注定般相遇,正像是許多年前雍州的長街上,那驚鴻照影似的一場相遇。

第一眼見到那張臉,趙元便從中認出了另一個人的影子,他瞬間想通了這長久以來令人困惑的一切,從趙慎的性情大變、雍州動蕩的政局,再到這兩兄弟迷惑衆人的伎倆,一切在他的眼中都如水般澄澈起來。

文君啊,你的孩子長大了,長得很像你。

梁王朝這麽些人當中,不乏有與先太子夫妻交好多年的,無論是舊宮廷中的乳母、宮女、長公主趙頌,甚至連最記恨先太子的皇帝也沒有能夠看出來李稚的來歷,唯有他第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衛文君的孩子。

少時喜歡上的人,原來真的會記一輩子。

恍惚間久遠的記憶中,綠衫少女的面龐重新浮現,每一處都很鮮豔明亮,趙元想起對方和自己約定好私奔,但他沒有赴約,讓她空等了一夜,他這一生總是背棄對她的承諾,深陷宮中桎梏這麽些日子,他想了許多生死之事,最終兜兜轉轉又會想到年輕時的那樁失信,人這一輩子,執着的究竟是什麽?李稚出現的那一剎那,甚至給了趙元一種錯覺,他這一生本來就是為了在此等着對方的到來,上天是要讓他在此重新做一次選擇。

趙元不由得想要失笑,這兩兄弟竟是背着他還留了這樣的一手,難怪說後生可畏,這一手留得可真是漂亮啊。他清楚自己選擇送李稚離開意味着什麽,皇城的暴亂還在愈演愈烈,瞬息之間追兵已經趕到,團團将他包圍住,所有人都停下來盯着他。刀槍劍戟的寒光中,他重新不緊不慢地整理了下寬大的袖口,回過身朝着那恢弘的皇宮大殿慢慢走了回去。

他在心中想:“走吧,不要回頭,往宮外去,往城外去,往十三州更大的天地跑去,上一代的政客們早已垂垂老矣,即便是奮力一擊也只能是暮時鐘聲,再也撼動不了這王朝了,只要能夠逃過這一劫,這将來就是你們的天下。”趙元回想起剛剛見到的那雙漆黑堅定的眼睛,他的心中有種預感,他日能夠殺死謝照的,或許就是這年輕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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