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流星(四)

一直到多年後,還是有人在津津樂道這場史稱“鳳凰城之變”的驚天政變,不能相信有人真的敢在麾下只有五百兵力時悍然劍指皇庭,梁史中是這樣形容的:事啓,天下驚疑。

一句話說出了許多人聽聞叛亂爆發時那驚慌失措卻又遲遲不敢相信的心境,他怎麽敢呢?

趙慎此舉超乎所有人的預料,連謝照都為之震撼,都覺得五百人不能夠成事,可是,五百人為何不能成事?兵行詭道,上将以謀,自古以來亂世英雄豪傑,其發家史中無不充滿了“別人以為他做不到,然而他竟是做到了”的事情。

梁朝當局者始終沒弄明白趙慎究竟是如何辦到的,好像這人真的有如神助,平地就冒出來了。但後來的梁史中卻詳細地記載了趙慎的計策,他摒棄了歷朝打南方時的征讨路線,開創性地帶着五百人迅速穿邊城而過,邊城消息閉塞,沒人知道他手中具體的兵馬數量,衆守将只見到雍州府一大群将士有如神兵天降般出現在中州,以為朝局已定,幾乎全都順勢倒降,這樣機動迅速的打法令趙慎不過短短數日便直抵黃龍。

趙慎亮明了自己皇長孫的身份,以先太子與趙氏皇族的名義沿途收編兵馬,等他行至鳳凰城時,手中已經有差不多五千兵馬,雖然不多,但對于此刻毫無防備的盛京城來說不啻驚雷天降,即便是朝廷立刻召集附近州郡前來勤王,也需要一定的時日,這就給趙慎留下了鯨吞皇庭、清掃士族的時間。

這意味着,從這一刻起,他手上有了争霸的籌碼。

天才一般的謀略,戰術兇險又變幻紛纭,而最惹人矚目的、也是制勝的關鍵,則是他的速度,起事的消息還沒送到盛京,人已經先到了,縱觀他的行跡,猶如一束流星直穿過梁朝的腹地,墜落在皇庭中,身後沒有任何人追得上,難怪後來崔嘉會評價說:如明帝這樣的人,大約真的是天神轉世吧。

沒有人能想得到,這樣的奇功偉績是由一個久病将死之人創造。浩瀚的大雪在十三州的王域上空飄飛,趙慎在寒冷的河水邊短暫停留等待時機,舊傷正在不住洇血,被層層的紗帶裹住,潮熱地覆在胸口,他勒着馬目不斜視地看着前方,一雙眸子猶如靜湖,不知在想些什麽。

孫澔注視着馬背上那道堅挺的背影,他總覺得趙慎或許在下一刻就會摔倒下來,但是沒有,那個逆光的身影仿佛永遠不會傾倒。上天早已經為梁朝打造好一把真正的鎮國利器,如今它指向了梁朝的心髒,勢必要取得些什麽,後來的人一遍遍地揣測他的動機、他的野心,而只有孫澔知道,最一開始,他其實只是想去接回自己的父親與弟弟。

盛京城外。

孫缪牢記着趙慎的叮囑,絲毫沒有戀戰,接到李稚後便即刻調轉馬頭,他一面迅速護送李稚出京,一面爽利地對他道:“殿下沿途招攬軍馬,不能夠立即趕到,心中又記挂着您在盛京城中的安危,于是命我暗中帶着四十人潛行穿過梁淮河道,先行前來接您出城。”

李稚立刻追問道:“殿下怎麽樣?他如今人在哪裏?”

孫缪有意安撫李稚,語氣特意放得輕松一些,“這您可是問住我了,殿下用兵如神,我也不知道他到哪裏了,不過總歸離盛京不遠,等我護送您到了豫州,我還趕回來同殿下彙合。”他騎着馬扭過頭對李稚道:“殿下說了,教您放心,一切都交給他,這裏馬上就要亂起來了,您到了豫州後,只管往雍州去,不要回頭,沿途的路他已經蹚平了。”

李稚追問道:“蔣旻先生的信你們也收到了?”

孫缪點頭,“是,殿下一收到消息就折返回來了,季元庭失蹤,您的身份在士族那兒應該已經暴露了,您一個人離不了盛京,殿下這才派我過來接應,您不要怕,我一定護送您出去。”

梁朝州郡由地方的士族與豪強聯手控制,十三州道路并不直接聯通,且層層設置複雜關卡檢驗身份,沒有士族蓋章的文牒那就是寸步難行。若是李稚的身世真的已經暴露或者即将暴露,在士族早有準備的情況下,他即便僥幸離開了盛京也很難離開京畿地區,而留在原地那就只有等死,這事沒人敢賭,趙慎更不敢,唯有局勢徹底亂起來,他才能将李稚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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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稚忽然就意識到了,趙慎是回來接他的,不,是回來救他。他想明白以後有片刻的恍惚,喉嚨裏微微發堵,好像一下子說不出來話了,他忍着心中發熱問孫缪道:“殿下起事有多少兵馬?”

孫缪大咧咧地笑道:“上萬人總有的,綽綽有餘了。”說着便自顧對李稚說起趙慎是如何有如天神下凡般橫掃天下,而王朝的遺老遺少們又是如何望風而投,他的眼睛明亮又矍铄,言語中毫不掩飾自己對趙慎的追捧崇拜,今生能夠追随這樣雄偉的人,幹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就哪怕是不成呢,也不枉來人世一遭了。

李稚的神色卻并不如孫缪那般輕松,忽然打斷他道:“若是一擊不成呢?”

孫缪正說得酣暢淋漓,這一下子被李稚問住了,倒不是說他不知道答案,只是這話不知該如何說,“這……殿下沒有不成的事。”

李稚聞聲突然一把用力勒停了馬匹,孫缪反應過來後,也立刻跟着停了下來。蕭皓原本正在用紗帶包紮傷口,一個急停不免又拉傷了手,孫缪見狀将馬鞍邊的酒壺解下來扔給他,兩人均回頭看向李稚。

李稚道:“當今盛京城中有大小四營,統共四萬餘人馬,其中三萬歸屬骁騎營,皆是精銳,除此之外京中還有零零散散上萬金吾衛,絕非不設防之地。他孤身深入腹地,若是一擊不成,一旦深陷其中,拖到周圍的州郡回過神來,只能是死。”

孫缪聽李稚一張口直接将京畿的形式都說透了,一時呆呆地沒說話,直到蕭皓看他一眼,他才道:“是這樣的,我奉殿下的命令,先送您出去,其餘的事想必殿下心中自有定策。”

李稚心中驟沉。趙慎在這樣生死存亡的關頭選擇派孫缪來接他,且将自己的身份全盤告知他,足見此人是趙慎最信任的心腹之一。若趙慎真有十成把握,必然也會将這訊息傳達給孫缪,然而此刻的孫缪卻支吾地不肯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足見趙慎心中也沒有把握,只是事已至此,早已沒有任何退路,所以他才讓自己一定要離開盛京。

對于自覺性命不能長久的兄長而言,只要弟弟能夠活着回到雍州,他轉身回來這一趟便已經達到了目的,而其餘的,每一分一毫皆是天命。

李稚慢慢攥緊了手中的缰繩,胡麻的刺勒入虎口,傳來陣陣劇痛,他盯着孫缪道:“殿下必然與你商量過此事,他有多少把握?”

孫缪被那雙黑色的眼睛緊盯着,神情漸漸不再吊兒郎當,良久才低聲道:“兩成,若是謝照在京中,再減一成。”

李稚眼睛一銳,“他猜到了謝照在京中?”

孫缪點頭,“廣陽王遞了封信出來,雖然沒明說,但殿下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李稚聞聲愈發沉默着,反手将粗重的缰繩慢慢卷着纏繞在手上。

孫缪不敢在原地多逗留,他想要勸李稚快走,但勸人這事需要技巧,實在不是他的強項,還未等他開口,李稚忽然掉轉了馬頭往盛京去,他吓了一跳,“哎!”身旁的蕭皓一早便看出李稚的意思,沒有絲毫停頓,直接騎馬跟了上去,孫缪的臉色頓時好一番變幻,張着口不知道該喊什麽,還沒想出來,算了,他也先跟了上去。

李稚重新往回頭盛京城中趕去,雪霧迎面吹進了他的眼睛中,他一眨未眨,趙慎僅有一成把握,這無異于潑天豪賭,輸了便是死,他不能眼見着他死,他必須趕回去做一件事。而此時鳳凰城中的趙慎也開始啓程趕路,在他們雙方共同的目的地——盛京城中,局勢早就一片混亂。

這一日的盛京城中實在是發生了許多大事,諸如說廣陽王趙元差點逃出皇宮,又比如說早上光武門外,韓國公卞藺唯一的孫子與衆衛兵離奇橫死,還有皇宮大獄剛剛上報逃掉了一個犯人,放在平時,這些事情随意拎出一樁都是驚天大事,但在今日,這點破事甚至不足以翻起半點水花。

今日的盛京城中只有一樁大事:五十裏外,先太子趙崇光的兒子趙乾起兵謀逆,即将兵臨城下!

正在皇宮中悶頭煉丹的皇帝得知此事後,在崇極殿中徹底發了狂,爐火在熊熊燃燒,他摔碎了一切能摔碎的東西,不成語調地大吼大叫,一會兒盯着腦袋上空的金殿穹頂說要殺了誰,一會兒又坐在皇位上拍手大笑起來,沒人能聽懂他在吼些什麽。宮侍被這瘋魔的景象吓得魂飛魄散,忍不住躲在董桢的身後,而董桢則是目不轉睛地看着趙徽,心中不知想什麽。

皇帝這般癫狂無狀,董桢只好再次去請謝照。謝照立在大殿中,只說了一句話便讓皇帝安靜了下來。

“陛下,您想将祖宗的基業拱手送給狼子野心之輩嗎?”

趙徽眼睛猩紅,掰着龍椅,咬牙切齒道:“趙崇光死了,他的兒子為什麽沒有死?為什麽還沒有死!你們欺騙了我,這是欺君!欺君!”

謝照驟然擡高了聲音,“陛下!您乃是先皇親自加封的太子,先皇臨終前将這祖宗基業托付于您,您是禦率寰宇的趙氏正統!是十三州唯一的真龍天子!對抗您的人皆是亂臣賊寇,您是我們的君,這天下沒有任何人敢欺騙您。”

謝照光明磊落,并沒有從皇帝憤怒的目光中移開視線,一直到皇帝眼中的火焰漸漸滅了下去,他這才用眼神示意董桢屏退左右。

趙徽慢慢癱倒在皇位上,喃喃道:“他一定早有預謀,所以才能來得這麽快,他已經離我們如此之近了,如此之近!金吾衛擋不住他的,十營禁衛也擋不住他!還有誰能擋住他?一旦讓他殺進皇城,就真的沒有辦法挽回了!”

謝照道:“有。”

趙徽看過去,“有何辦法?”

謝照道:“辦法在陛下的心中。”

趙徽像是被點中了心事,忽然沒了聲音,他顫抖着擡手掩面,像是想要說句什麽,半晌才痛苦道:“都什麽時候了!你在說些什麽謎語?”他連丞相的稱呼都沒有加上,好似是已經不堪忍受了。

謝照沒有多加解釋,只勸道:“陛下是萬民之主,不宜失魂落魄。”見皇帝一味低頭不說話,他道:“皇城禁衛仍在陛下手中,他們願為大梁江山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趙徽終于看向謝照,謝照平靜悠遠的眼神像是洞穿了一切。

君臣二人屏退左右,關起門來商議了一整個中午,事隐,人莫知之。

等謝照離開後,董桢再進去侍奉,只見皇帝趙徽孤身一個人垂着手、側着頭坐在皇位上,神色看起來已經恢複如常,他正目不轉睛地注視着那殿中的丹爐,豔紅色的火光在他的臉上一下下跳動,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心中不知想些什麽。

董桢彎下腰将靴子撿回來,低身蹲在皇帝的面前,仔細地重新給他穿好。

“謝家,能夠信任嗎?”

董桢低聲回道:“建章謝氏,起自晉中西陵,先祖謝皓登臨道教聖人,臨終前稱子孫後人皆為仙門玉石托生,自先周以來,家中代代皆為忠臣良将,共侍奉過四十二位君主,莫不是忠貞不二,所以又有人說,他們是真正的忠孝之家、簪纓典範。”

皇帝良久才緩緩道:“好一個忠孝之家、簪纓典範。”

大殿中擺着數百只巨大的煉丹爐,開口處全都噴薄着黃色的煙霧,忽然有只爐子砰的一聲炸裂開,爐膛中紅色的焰火噴射開,飛濺了一地,皇帝倒是沒被吓着,反而看着那升騰變幻的光霧莫名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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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論在王者局帶豬隊友所需要的心力》

謝照:我沒擋住是為什麽你心裏沒點數?要不是你養虎為患,我用得着該退休的年紀每天996?

皇帝:已開啓煉丹模式一萬年勿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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