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往後怎麽活

原本是榮瀾語自己找人家來的,可真當這樣一位眉眼清逸的男子出現在眼前時,她手上捏着杯盞的手竟不由得緊了緊。

“你是,榮府的三姑娘?”周寒執恍惚片刻,才反應過來道。

榮瀾語稍稍擡眸,只見他那張俊逸得幾乎不像話的臉上,一雙桃花眼正盈盈望着自己。分明是沒有半點幹系的人,可那雙眼太有迷惑性,竟讓榮瀾語的心跳都落了一拍。

可中午的惱怒還在心裏,榮瀾語怎會被一張臉迷惑,于是定定神,輕聲開口道:“今日是我冒昧了。只是事關終身,我不得不與大人見上一面。”

周寒執聽見這話,眼底漸漸有些複雜,随即頗有些不耐煩道:“不是說已經是兩家商量好的婚事?板上釘釘,見與不見有什麽要緊。”

榮瀾語愕然,旋即苦笑道:“大人說得也沒錯。”其實她今日來,多多少少是因為心有不甘,很想問一問,憑什麽下聘的日子,周寒執如此枉顧自己。

但她忽然又有些通透。見與不見的确沒什麽要緊,下聘的日子來與不來,也與往後的日子不挨着。

她又擡眼望着周寒執。周寒執的臉色雖冷,但一雙眼卻像是開得如火如荼的桃花一般,教人一眼便能陷進去。

她輕輕吐了口氣,又只好把眼眸垂下來,淡淡道:“周大人,事已至此,我只有一件事要求你。”

周寒執似乎更惦念玉竹號裏頭的事,頗有些心不在焉道:“你說便是。”

“我求大人在成親的那一天還有前一天,萬萬不要醉酒。不怕大人笑話,我榮家的顏面其實已經不剩什麽了。可即便只剩下一絲一毫,也萬萬不能在我這被毀掉。旁的事多說無益,咱們只說準了這一條就好。

說罷,她又蹙蹙眉,清麗的面孔便染上一層陰霾。

“成親是在立秋。”周寒執的眉心蹙了蹙,臉色猶豫,顯然并沒有答應下來的意思。

榮瀾語方才和緩下來的心情複又有些不耐,她索性深吸了一口氣,徑直站起身,一雙鹿眸水盈盈,卻目光堅定地對上周寒執的桃花目。

連語氣也不似方才柔和,而是帶着鄭重道:“周大人,我不在意您是否被迫與我結下婚事。但既然這門婚事已經定下,就請大人負起該負的責任。往後我不求您一定與我舉案齊眉,也不求您對我呵護有加,我只希望咱們周府遇事的時候,您能陪我一起扛着。人情世故的事,您幫我一起周全着。也請您放心,我榮瀾語必将傾盡所能,幫您過好周府的日子。”

這番話聽完,周寒執覺得自己的酒氣似乎都散去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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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于此後數十年,周寒執都一直記得榮瀾語站在自己面前,目光盈盈地與自己說這番話的場景。

眼前的少女說完這番話,一雙眼便又有些黯然,睫毛如振翅的蝶兒微微抖着,語氣重新和緩下來道:“今日是我冒昧了。方才的話,也只是我的一番期待罷了,與現實或許根本對不上。”

這會,外頭的喧嚣聲已經漸漸淡了,顯然是過了晚膳的時辰。她透過軒窗瞧了瞧窗外,柔柔笑道:“大人還有應酬吧,我先行一步了。”

說完話,她便先出了芙蓉號的門,落下周寒執一臉怔怔。

另一邊,新荔趕緊湊上來,一邊攜着榮瀾語往外走,一邊擔心道:“姑娘,方才我進玉竹號的時候可瞧見了,周大人他們四個人竟吃了七八壺酒,個個都醉醺醺的。還好周大人看上去還算眼神清明,要不我可不敢放他進來。”

榮瀾語一怔。他身上雖有酒香,但卻不至于膩膩的。沒想到竟是已經喝了七八壺了。

這麽說,方才那些話,只怕他根本也聽不明白吧。榮瀾語心裏一陣無奈。

眼門前,許是因為在外頭守着門有些緊張,此刻放松下來的新荔說話像飛刀子一般。“姑娘您與周大人說什麽了?他憑什麽今日下聘來遲?那些渾湯子就那麽好喝?”

“瞧你。”榮瀾語索性放下心裏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努力平了平氣息嗔道:“這些話別在外頭大吵大嚷。”

新荔抿了抿嘴唇,不敢再大聲嚷嚷,但嘴上仍絮絮叨叨念着。

榮瀾語心上糾結一番,到底還是開口道:“我若是沒猜錯,只怕他也是迫于無奈才應承下這樁婚事。今兒周家姨母來,說周大人昨夜吃醉酒,一上午都沒起來。可我方才瞧着他眼圈淡淡一層烏黑,根本不像吃酒睡得好的人。”

說完,她輕聲道:“也是有心事的人吶。”

“再有心事,也不該耽誤咱們姑娘。”新荔不明白。

榮瀾語沒吭聲,心裏卻已經打定主意。這門親事無論好與不好,她的日子總要快快樂樂的過下去。

另一頭的玉竹號裏,一位面紅耳赤的男子正拉着周寒執說話。“你瞧瞧,這就是你爹欠下的債啊!整整三百兩銀子。本就不是個會經商的人,偏要去做那些事,自然是不得好的。若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我早就與他撕破臉了。罷了,咱們說好了的,立秋,立秋還便是。你表舅舅我這手頭也不寬裕啊。”

周寒執沒吭聲,淡淡飲盡了杯中酒。

混漿漿的酒湯在燈下泛着光,一杯接着一杯,就能把人送到毫無知覺的世界裏去。

多好。

榮瀾語并不知道,從下聘到立秋,周寒執過着怎樣的日子。她的日子卻平淡得與從前并沒什麽分別。兩位姐姐自從親事定下之後似乎就放寬了心,再沒來管過她。只有榮安寧時不時過來送些自己描的字帖,一則是讓姐姐安心,二則是求她指點。

司業府自然沒有單獨的師傅給他。當二姐夫的人也整日忙着政事,除了派一名小厮逼着他讀書,并不問別的。

如此平平淡淡,轉眼立秋竟然就來了。雖說榮府沒落,但兩位姐姐嫁得争氣,總算還有幾位姨母伯父過來支應着。故而一大早,榮瀾語就聽見了外頭的吵吵嚷嚷。可新娘子有諸多事要做,她根本不得出門,只好乖乖坐下來,任由喜娘打扮。

新荔站在榮瀾語跟前,知道她惦記府裏大小事宜,便一件一件說給她聽。“二姑奶奶說了,這宅子她會派人收拾好,再好好封起來,只等老爺夫人有朝一日回來住着……”

說話的功夫,大妝已畢。

一襲人人都要穿一遍的紅嫁衣,在榮瀾語身上卻顯得風華不同。她宛如一塊美玉被包裹在紅潤的錦緞裏,烏發高懸,姿色奇絕。

是連喜娘見了都要誇一句前所未見的美娘子。

“去請大姑奶奶來蓋喜帕吧。”喜娘對自己一手打扮出來的可人兒十分滿意,笑着打發小丫鬟道。

然而小丫鬟臉色卻難看得緊,觑了新荔幾眼,終究還是鼓足勇氣湊到榮瀾語跟前道:“姑娘,大姑奶奶在安排搬嫁妝的事兒。”

“這有什麽要緊的,請過來便是了。”新荔松了一口氣,又笑道:“你別勾着新娘子開口,今兒新娘子的第一句話必須說給新郎子聽才算福氣圓滿呢。”

“可,可大姑奶奶說,要把嫁妝扣下一半。”小丫鬟癟着嘴,眼圈都憋紅了。

屋裏一瞬間靜谧下來,方才圍在周圍的幾個姨母伯母都不再吭聲,但眼光卻一個不少地盯上了榮瀾語。喜娘也撂下了手裏的眉黛,笑吟吟地去拿茶湯,佯裝歇一歇。

新荔一臉慌張地看向榮瀾語,卻見榮瀾語一臉淡然之色,又朝自己微不可見地搖搖頭,心裏一時更沒注意。

她哪裏明白自家主子早已有所安排,只以為是主子要自己得過且過呢。

“清韻。”新荔不敢再求榮瀾語開口,便拿眼去瞧自己的好姐妹。清韻心裏也慌得很,又心疼榮瀾語的境遇,苦笑着轉過身來,看向榮瀾語的伯母。

這是榮家大老爺的夫人李氏。此刻她正雙手交疊站着,眼神一如平時枯槁。

“求夫人勸勸大姑奶奶,周家的境遇您也都知道,這點子嫁妝可是咱們姑娘嫁過去的命根子。若是再少了,往後日子可如何過?”清韻小聲嗫嚅說着,滿眼乞求之色。

李氏因不得寵,一向不愛說話,此刻眼底對榮瀾語倒也有幾分心疼之色,可事不關己的意味到底更濃一些。

“也不是什麽大事吧。”她擠着笑臉打哈哈道。“大姑奶奶是當家的人,你們兩個小丫鬟懂什麽事。沒準是三姑娘與你家大姑奶奶早就說好的呢。自家的妹妹,還能讓她受委屈嗎?”

見她如此,清韻的心一瞬間便涼下來。想想也是,當初老爺因錯被罰流放之時,家裏這堆親戚又有哪個替老爺出頭了?到底是靠不住的人。

她無奈地扭身回來看榮瀾語,見榮瀾語淡淡笑着搖頭,不由得心下越發酸楚。這榮家,真是沒半個靠得住的人了。

可真要把嫁妝扣下一半嗎?清韻又不甘心。

沒想到就這會,外頭傳來一陣吵嚷聲。然而便見到劉媽媽從門口圍着的人群裏擠進來,沖榮瀾語揮揮手。

“怎麽了?”清韻幾步奔過去問道,擰着眉毛低聲問:“嫁妝到底被扣下了?”

劉媽媽氣得老臉通紅,憤然道:“是,不過宋虎看得緊,大姑奶奶只挑走了幾樣而已,大半還是留下了。”

說完,她又想到什麽,嘿然一笑道:“宋虎吃了豹子膽,竟然給大姑奶奶罵了,這個混賬玩意。”

話雖如此說,但劉媽媽臉上沒有半點嗔怪的意思,顯然也覺得心裏很暢快。

清韻望向一臉恬淡的榮瀾語,這才明白,主子吃透了這些人的脾性。不光是大姑奶奶,連宋虎也是。

她又想,這樣聰慧的主子,真要嫁給那嗜酒的周寒執嗎?這往後的日子到底怎麽個過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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