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反其道而行之

時光輾轉,轉眼便是大半月過去。

眼瞧着便要入冬結冰,盛京城的碼頭迎來了今年最後的熱鬧。一艘艘大船剛一靠在岸邊,立刻便有十數個穿着汗衫的黑黢黢的男子湧過去,一窩蜂地把裏頭的貨物卸幹淨。這樣的大船也載人,最後一個從上頭走下來的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者。

一襲褐色衣裳,發絲斑駁,胡子垂到胸口。望向遠處的時候,眼神微眯,便有幾分憨态可掬的意思。

跟前的小厮萬福小心翼翼地攙着他的胳膊道:“協領夫人也是的,非叫您回來主持什麽公道,您腰上的傷還沒好全呢。”

“倒也不全是為着她那封信,我才回來。執兒大婚的時候我就沒露面,如今好了一些,要是再不回來,恐怕親家會挑理。”

“您怕是想多了。當初跟您論親的是咱們少夫人的姐姐姐夫。少夫人的爹娘如今還在流放呢。一個罪臣之家,有什麽敢挑您的理的。說句不該說的,咱們大人願意娶少夫人,合是少夫人的福分了。”萬福混不在意道。

“皇帝聖明,早已頒下法令,除謀反外,諸罪皆不及家人。人家兩位姐夫好端端的當着官,這位三姑娘又一向名聲不錯。嫁給執兒,沒準是執兒的福氣呢。”周茂岐嫌棄萬福道。

“名聲不錯,做什麽還要開什麽壽衣鋪子詛咒您?”萬福挺着胸脯問。

“你随我一起做買賣賠了這幾年,難道還沒明白些道理嗎?”周茂岐嘆氣道:“有時候啊,一件事不可光聽人說,要自己去瞧瞧才行啊。那間鋪子的地址我記得,咱們一起去瞧瞧吧。”

萬福不服,嘴上嘀咕幾句,卻還是雇了輛馬車,一路往財落街去。

財落街沒有城心的熱鬧,但勝在周圍不少宅子,卻也不算冷落。一連路過數個鋪子,裏頭都有四五位客人。直到忽然瞧見一家賣綢緞的鋪子,雖沒排着長龍,可裏頭竟有十數個人頭攢動。

“坐,坐這看看。”周茂岐随手在斜對面的茶棚下頭扯了條板凳坐下來,示意茶博士随便上些什麽,便拉着萬福道:“這,是不是咱們那間鋪子?”

萬福連連點頭。“大概是這個位置,也記不太清。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您瞧那窗戶上的木花,當時是老夫人特意選的,說是要刻成牡丹,才能花開富貴。旁人家都不是。”

周茂岐吞了一口茶湯,颔首道:“對,是這。可你瞧這名字,文雅清新,誰能想到是間壽衣鋪子。”

二人就這般坐着,一直到快到午時的時候,鋪子裏的人終于少了下來。周茂岐便扯着萬福的袖子往鋪子裏頭走。

誰料想進了門,連個迎的人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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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走到綢緞架子的最盡頭,才瞧見一方溫馨雅致的櫃臺,裏頭坐着夫婦二人。一人握着小狼毫在記什麽,另一人拿着算盤輕輕撥打。

“怎麽不賣貨啊?”周茂岐拿手裏的梅花頭拐杖點了點地道。

裏頭的溫長志很快擡起頭來,一瞧周茂岐就笑了。“這位老爺,瞧您面露紅光,容色煥發,您實在不必惦記咱們小店的東西嘞。”

“這是什麽話?你莫不是怕咱們老爺拿不出錢來?”萬福急道。

“不是不是。”祝氏連連擺手笑道:“您若是實在想備一套,咱們自然也賣,我們的緞子好,又有獨家的封存法子,哪怕您二十年後再穿,也是新鮮漂亮的。可您瞧着精神頭實在好,又何必早早做這打算呢。”

她這樣說着,周茂岐才反應過來。

與旁的鋪子不同,仙鶴緞坊這賣東西的法子,叫做反其道而行之。

“你們這賣東西的法子倒是好,是寒執教的?”周茂岐瞧着二人發怔,不由得笑道:“我是寒執的父親。今日過來,只是瞧瞧罷了,你們別多心。”

溫長志這才趕緊從櫃臺裏走出來,笑着作揖道:“原來是老太爺到了。您瞧,咱們兩個還以為是尋常主顧呢。”

“尋常主顧就這樣賣東西嗎?”周茂岐笑着問。

“是。”溫長志點頭道:“這是咱們夫人教的。夫人說了,這人嘛,誰都不盼着死,都希望好好活着。夫人還說,既然進了這道門,就是想買一件可心的衣裳,以防萬一那日。所以咱們不必吹銷,更不必勸說。相反還要勸人好好活着,誇人精神。”

這一番話說完,周茂岐只覺得心頭一震。他是帶着些火氣來的,可遇到這樣的一家鋪子,聽說自家這兒媳婦如此經營之道,心裏的不虞早已散盡了。

再細細瞧着屋裏的陳設擺放,并無尋常此類鋪子的陰冷,相反處處都是人情味。一摞摞青黑色的綢緞用暖色的錦帛裹着,上頭的綢帶被巧妙地系成花結。牆上是百壽圖,下頭是龜紋香爐,幽幽的香氣散在屋裏,讓人心神安寧。

“走吧。不去邱府了,直接回咱們周府去。”周茂岐雙手背過去,捶了捶自己的腰。他慶幸自己沒不分青紅皂白地直接去找兒媳婦理論,更替周寒執慶幸,能得這樣一位賢妻。

萬福雖然不明白那麽多事,可也看出這鋪子并非尋常人所開的那樣惹人厭惡,一時也不再勸說。

如此,二人便往周府去。

然而周府卻沒消停。原來郝玉蓮左等右等不見人來,竟氣得直奔周府而去。如此,兩輛馬車恰好在門口對上。

瞧見周茂岐,郝玉蓮沖上前道:“妹夫去哪了?是去瞧那間鋪子了?是不是氣壞了?你說說,這兩個孩子怎麽就不聽勸呢,竟然幹出這種糊塗事來。妹夫啊,我随你進去,一會若是她們敢頂嘴,我肯定站在你這頭。”

“這話怎麽說呢。”周茂岐笑笑。他雖然是郝玉蓮的妹夫,但實際上年歲卻比郝玉蓮大上七八歲,也是五張多的人了。

郝玉蓮嘆道:“我信上不是說了,那鋪子是賣死人衣裳的。你說說,咱們這些長輩都在呢,她這不是詛咒咱們嗎?要我說,不能行的鋪子折了錢賣了便是,實在不行,交給我也成,我每月給你們一兩租錢不就得了。”

周茂岐呵呵一笑,拈着胡須道:“萬福。”

萬福喊了一聲在,彎着腰答話:“回協領夫人的話,方才咱們老爺去仙鶴緞坊瞧了。仙鶴緞坊開張不過一旬,已經淨賺十兩銀子了。若是算上排在本月下月的訂單,只怕光是這個冬天,就能賺上四五十兩。”

郝玉蓮眼裏驚訝,心裏一酸。她知道財落街前頭三四條街道都沒人做此類生意,卻也沒想到這生意這麽賺錢。

恨只恨這榮瀾語藝高人膽大,竟然既有魄力,又有本事。

“這不是銀子的事。”郝玉蓮叽歪歪道:“這鋪子,是不孝順長輩。是視咱們若無物。”

“即便真是這樣,那首當其沖的也是我。大姐,要是哪一天我真的被詛咒得,去跟玉蓉見面。你再罵我的兒子兒媳也不遲。在那之前,大姐就先別管這事了。對了,玉蓉的牌位在裏頭,大姐既然來了,過去跟我拜一拜吧。”周茂岐笑得和氣。

郝玉蓮卻氣得臉色潮紅。扭頭,竟一個巴掌扇在了身邊的丫鬟臉上:“不是說少夫人身子不好,許是有孕嗎?你怎麽不提醒我,我還得去給她找個大夫呢。”

丫鬟捂住臉上五個鮮紅的手指印,眼淚汪汪道:“是,少夫人可能懷有身孕,求夫人做主,趕緊去給找個大夫。”

郝玉蓮嗤笑一聲,看向周茂岐道:“今日就不去祭拜妹妹了。我們邱府要添丁,是有喜事呢。可妹夫你就不一定了。添丁進口,只怕遙遙無期吧。”

說完這話,她冷冷瞪了周府二字一眼,扭頭上了馬車。

這頭周茂岐進了周府,另一頭的莫文軒恰好也進了參議大人府。

參議大人的書房比周寒執的書房更闊氣。光是進門一幅寫盡山河秀麗的字畫,便已先聲奪人的顯出富貴之姿來。

莫文軒被請進來的時候,恰好看見參議大人一臉滿意地沖着桌案點頭。待走近,才發現那是周寒執的筆跡。

“文軒吶,你來的正好。”參議大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沉重的手掌讓莫文軒纖瘦的體格有些受不住,但他沒吭聲,笑着問了安。

“之前你姑夫過來瞧我,還帶來了你新寫的策論,我才知道果然莫家出人才。寒執,你是文軒的妹夫,可瞧過文軒的策論了?”

“兩司公務繁忙,一直未曾碰面。”周寒執語氣淡淡道。

周寒執與莫文軒站在一處。從身量上比,其實二人都算颀長,可周寒執略高莫文軒一頭,胸背也更加挺括厚實,因此瞧上去,莫文軒就只剩下文人氣息。

反而是周寒執更有男兒氣概。

參議大人瞧了半晌,心裏也料定周寒執非池中之物,莫文軒卻不過爾爾。但眼門前,他卻必須得做出一視同仁的姿态來。

“今日把你們叫到一處,也是想把話說開。上回我見文軒,文軒說寒執你的策論是由尚文閣的學子代筆。我一時不滿意,撕了那份策論。”說到這,參議笑笑繼續道:“寒執這孩子許是不高興,竟也沒再寫給我。後來不知怎麽又想通了,親自登門說讓我再出一題,他現場寫就。你瞧瞧,正是這份。哎,不出半個時辰就寫完了,啧啧,難得啊。”

這話說完,莫文軒的臉色頓時有些尴尬,硬着頭皮笑道:“是在賞心樓聽人家說起,我一時就信了。不過既然寒執妹夫能現場寫就大人臨時所出的題目,可見我真是被人蒙蔽了。”

“哎,大丈夫不拘小節,說過就罷了。我之所以叫你們來,也不過是不想你們之間心存誤會。我是快告老的人了,能得你們兩個晚輩尊重,願意補我的缺兒,也是我們通政司的得意。不過,這缺兒只有一個,你們的策論我沒分出伯仲來,就只能再交給你們二人一樁差事。誰辦得好,這缺兒我就應給誰。”

“這是應當的。”二人皆答應了,又一同聽了差事,這才一道出參議府。

出了門的莫文軒臉色就沒有剛才和氣。他拍了拍周寒執的肩膀,笑道:“原先以為寒執弟對功名沒興趣。今日才知道,原來是胸有抱負,未曾與為兄講過。”

周寒執笑笑,也沒多做解釋,便見莫文軒淡了笑容,略拱拱手便登上了自己的馬車。

扭過頭,周平一臉谄媚地迎過來道:“大人,您是不是那日聽了夫人祭拜祠堂的話,才想争這個正五品的缺兒的?”

“你想多了。”

周寒執懶懶上了馬車。

“大人要去哪?”周平追上去問。

“賞心樓。我約了幾位尚文閣的學子吃酒。”

“那夫人……”周平的話很快被湮沒在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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