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被窮和尚殺掉的黑衣人身後,還有一個黑衣人,他看到身前的弟兄停住,悄無聲息的抖出一股迷煙。刀上殘餘的毒正在一點一點的腐蝕這個中刀者的性命,他一點一點的變得冰冷,烏黑,然後,就再也沒有然後了。

窮和尚上半身一動不動,笑的眉眼彎彎,手裏悄悄的把刀拔了出來。她感受到還有另一個人的呼吸聲,卻毫不在乎這一點,她坦然的睜着一雙适應車廂內黑暗的眼睛,幹裂肮髒的手握着這把從她腹中拔出來的短刀。方帝姬對這把刀很滿意,這把刀和她平時插在靴子裏的另一把刀是一對的,鴛鴦刀。鴛鴦同情。

有詩為贊:碧玉好名倡,夫婿侍中郎。桃花全覆井,金門半隐堂。時欣一來下,複比雙鴛鴦。雞鳴天尚早,東烏定未光。

這對短刀并不是方帝姬做的,而是方落年輕時在一切都安定下來、年輕的皇帝徹底掌控朝堂、國家內外一片歌舞升平的時候,廢了半個月功夫給她打造的。沒錯,方落不僅有鐵匠的手藝,還學過制作金銀首飾的功夫,這都源于他們的過去。但那些都不必再提。

方帝姬只知道方落在這兩把刀上用了最珍貴的鐵料,打造成她遺失的那把心愛趁手短刀的樣子,還在刀鞘上用金珠鑲嵌出美麗的花紋,那是方帝姬母親山寨旗幟的花紋。

有詩為贊:鴛鴦自用親,不若比翼連。他人雖同盟,骨肉天性然。周公穆康叔,管蔡則流言。子臧讓千乘,季劄慕其賢。

黑衣人舉起長劍,眯着眼睛盡量在黑暗中看清躺在車廂上那人的輪廓,然後盡力刺了下去。

與此同時,方帝姬手中的短刀也刺進了他的肚腹中。

因為躺在車廂上的那人根本不是方帝姬,而是之前一個被殺的黑衣人。這車廂太過窄小又堆放了太多的東西,一個粗壯的黑衣人的身影就足夠擋住了後面弟兄的視線,而他們在滿天星月光輝中走進了這漆黑窄小的車廂中,注意力不得不被周圍的雜物所轉移。

窮和尚穿的是一件不黑不藍不棕的直裰,有着不黃不白不紅的髒臉,躺在黑暗裏就像一大塊污垢般不易被人發現。

同樣的,這過于窄小的車廂和緊閉的門簾也加大了迷煙的藥效,黑衣人所服食的解藥不足以解開這樣濃郁的藥量,讓他出現了一些恍惚。方帝姬雖然沒有含着解藥,卻一直在嘴裏含着那顆能解百毒的仙家寶物,定神珠。

她的傷口雖然因為毒藥的緣故還沒有愈合,卻因為勒緊的火浣布和珍貴的藥神遺藥而可以忽略疼痛,适當的移動。那些人傳給的內功,雖然沒法歸入她那被廢棄的丹田中,卻舒緩了她酸澀的經脈,讓她的身體稍稍靈活點。

章華被數人纏鬥,被迫遠離馬車好幾米。就在這短暫的距離中,一個瘦小靈巧的黑影沖了過去,像只猿猴摘下桃子一樣輕而易舉的挑起簾子,露出了叉腿坐在車廂中的黑衣人容貌。

“啊?你得手了?”

方帝姬用力一踹,已死的黑衣人就撲進他懷裏,吓得他瘦小黑衣人大喊了一聲:“球囊的!”

方帝姬緊跟着一刀就抹了過去,黑衣人舉手一擋,只聽一聲清脆的金鐵相交之聲在狂野中悠悠蕩蕩的蔓延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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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換成窮和尚打扮的方帝姬暗罵一聲,誰料想這黑衣人竟然戴了一雙被淡黃色布料包裹的鐵拳頭,在黑夜裏看起來就像人的手一樣。她心中暗暗懊惱:沒了內力之後不僅療傷、行動都不方便,就連眼裏也變得這樣差。

瘦小黑衣人咦了一聲,驚喜的叫道:“下來,和我打。”

窮和尚用沙啞的聲音呵呵笑了兩聲:“施主,如此良辰美景,何必舞刀弄槍呢?不如坐下來好好喝酒。”

黑衣人道:“所有假冒帝姬娘娘的人都被殺了,只有你這禿驢還有點功夫。可你沒有內力。”

窮和尚笑的眉眼彎彎,眼角十三道皺紋:“施主過譽了,貧僧愧不敢”猛的一擡刀架住黑衣人打過來的拳頭,又是似鐘如磬的清脆‘當’聲。但卻不同,窮和尚不僅沒有收招,反而順勢一側刀,沿着他的鐵手心抹向手腕。

如果在她內力還在的時候,只憑着這一下,黑衣人的手和頭就都掉在地上了。可惜……

黑衣人依然一拳一拳不急不緩的打向她,似乎想要逼出她所有精妙的招式來。窮和尚也沒有讓他失望,見招拆招借力打力,縱然身子不便,但在這窄小卻四周有靠的地方可以憑着手臂力量閃轉騰挪。

黑衣人一拳打向和尚胸口,和尚往後一仰,順勢一腳踢向他小腹。黑衣人向上一跳,正要把一雙鐵拳力劈華山似的打下來,和尚猛的側身往下一串,短刀若再長一寸就已經紮進去了。

章華依然在苦戰中,戰陣的妙處就在于可以互相遮住對方的纰漏,不僅不讓己方受傷,還能重創對方的疏忽。

他苦苦支持,劍勢淩厲的近乎狂躁,甚至于有些不循章法不顧自身,又幾次險些受傷。幸好他身姿輕靈,足下矯健,總能堪堪擦着衣服躲過去。

十人結成戰陣,将章華困在當中。

章華在疾風驟雨般的攻擊中苦苦支撐,他知道現在應該怎麽辦,只有兩種破解之法:快,快劍,對方每人出一劍你已經出了十劍,那就能抱住性命無損,如果對方每人出了一劍而你出了十一劍,就有一劍是攻擊別人的,但章華還不行。另一種是用內力震傷他們,然後殺掉他們,但章華也不行。

他像個随波逐流的弄潮兒,在劍光之間上下飛舞。他臉上的汗珠已經甩到圍困他的人臉上,蟄傷了他們的眼睛。

忽然所有人的招式都亂了一下,因為又來了一群人。一群穿着既不是丞相府制形、也不是他們見過的任何一種夜行衣的人,他們打扮的坦坦蕩蕩,既沒有蒙面也沒有包頭,就像個廚子拎着菜刀一樣不怕被人看到。

章華心裏頭有些驚慌,他盡量在應付四方刀劍時看了看方帝姬,看到她毫不受影響的往前一撲,殺掉了同樣回頭去看來着的黑衣人。他心中大安,心說:我應該像娘一樣處亂不驚,她經歷的事比我可怕,她能不為所動的該做什麽就做什麽,我也應該這樣。于是章華振奮精神,趁着注意力轉移的功夫殺掉了兩個人。

那些露着臉的人,沖過來殺掉了所有還蒙着臉的人。非常幹脆痛快,似乎毫無顧忌,章華鬥到渾身脫力的程度,嘆了口氣往後退了一步,才穩住腳步。他看到這群人的武功之後也變得十分坦然,不再緊張……全然不敵就不用再緊張了。

“奉皇帝密令,捉拿方氏,就地處”這句話,這最後的黑衣人再也說不出來了。他被殺了。

窮和尚用髒乎乎的衣服擦了擦髒乎乎的刀,坐在地上忍痛擡起頭,微微一笑:“是你們?快走,別被人看見。”

兩個中年人沖過來把她從地上扶起來,某種章華無法理解的情感在他們眼中激蕩。“我們情願跟随您。”

這些人都不年輕了,年紀的最大了兩鬓霜華,年輕些的也過了而立之年。每個人卻都是那樣激動,就像忠仆見到了久違的主人,卻更親昵,若說像久別的兄弟忽然重逢,卻又有些尊敬。章華靠在馬背上,暗暗的打量他們。

這些人的臉膛的發紅的,眼睛濕潤,激動的嘴唇顫抖,每一個人站在拿着刀的方帝姬面前都非常放松,卻又十分驕傲的挺直脊梁昂着頭顱。

窮和尚笑的更加愉快,看看幾人,感慨的點點頭:“十年前我求之不得,但在現在,不行。”

鬓染霜華的老者上前一步,肅然拱手:“方女俠,十年沒見”另一人不待他把客套的話說完,搶上前道:“您不能讓弟兄們瞧着您去送死。”一邊說着,一邊走過來握住她的脈門,方帝姬躲也不躲,也有些興奮的看着他們。

窮和尚做恍然大悟狀:“哦,原來是不舍得我去死。”她正色:“我方帝姬也不能瞧着兄弟們去送死,一人獨活。你們既然隐退鄉野,就不”

“追兵就在後面,來不及多說了。”老者吹了個呼哨,遠處跑來幾匹高頭大馬,老者道:“你們倆騎馬走小路躲避追兵,我派人假扮章華倆引開追兵。”

章華要說什麽,他道:“你是章華,我們都是你娘的舊識。”

方帝姬眼中有些愧疚,坐在車廂裏一臉抱歉的說:“老夥計們,我不能聽你的。姓方的要是跑出去了,有人饒不了你們。姓方的要是被追兵抓住了,有更多的人饒不了你們。聽姐的,你們幾個回去換身衣服找個紅姐兒,喝喝花酒發點牢騷,就得了。姓方的今日承情,青山不老,綠水長流,咱弟兄後會有期。”

老者臉上有種難以掩蓋的失落,他更加挺直了脊背:“老馬尚且識途,我們這些老人就沒用嗎?”

方帝姬嘆息一聲,安撫的笑道:“別忘了昔年的誓言。你們還記得麽?”

衆人齊聲道:“光我帝基,協靈配乾。儀刑*,化穆自宣。如彼雲漢,為章于天。允執中和,以莅蒼生。玄化遠被,兆世軌形。何以崇德,乃作九成。”

方帝姬道:“姓方的金戈鐵馬光耀千年,不能自違誓言。兄弟們請回吧。”

老者忍了又忍,大聲道:“方女俠,章華,你們倆走吧。老漢不跟你們去。可老漢留在這裏殺人,你管不了。”

方帝姬在馬車上一抱拳,大聲道:“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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